第43章

帝阙韶华 薄荷酒 4152 字 4个月前

“吴总管今日没随行父皇到太庙?”他说着,顺势朝步辇望了一眼,果然看到静王半靠在上面,双目紧闭,苍白如雪的脸上隐隐有发烧引起的潮红。洛凭渊的心紧缩了一下,他甚至能看到皇兄的嘴唇已经烧得发白干裂:“大皇兄是怎么了?”

“五殿下安好。”吴庸拱了拱手道,“只因宫中还有些事务,陛下让咱家留下办理。大殿下是昨夜病了。”事实上,洛湮华这场病来得突然,待到清晨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不要说抄写经书,连碧海澄心的解药都是他方才让人帮忙,好不容易才灌进去的。

“吴总管辛苦。”洛凭渊道,他已经相当后悔冒失地跑来了宫里,现在暂时脱身不得,唯有一如平日般寒暄了两句,就错身而过。

在旁人眼中,五皇子只是神情淡漠地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大皇子,就转开了目光,只有离得最近的吴庸,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由于白天风住雨歇,旭日重现,人们盼望的中秋赏月并未受到影响。这一夜冰轮玉兔,万户捣衣。洛城的中秋灯会虽因为战事由往年的三天减为一天,依旧火树银花,不胜繁华,加上今晚不设宵禁,入夜后城中熙熙攘攘,满街都是提着兔子灯上街游玩的百姓。

重华宫中,尽管皇帝说要节俭,内务府仍然在御花园内扎起了各色喜庆的彩灯。

洛凭渊还是参加了设在长乐宫的家宴。天宜帝自太庙回来后,见他伤势未愈仍早早到宫中复命,倒是颇为愉悦,又觉之前对小儿子有些苛责了,让他受了不少委屈,于是神情比平日更见和煦,赐了丰厚节礼。虽然宁王今日显得有几分心神恍惚,皇帝也认为是他心情身体都还没缓过来的缘故。

长乐宫中皇子宗亲、嫔妃宫眷齐聚,但自皇帝以下,所有人的兴致都不高。

宁王清剿昆仑府的消息已经传开,在宫中被迫留到现在的太子和安王都向他道贺,但纵然以洛文箫的脸皮与城府,面对宁王淡然的目光,要笑得如平日般如沐春风,也着实有些艰难。安王这方面的功力不及太子,就显得皮笑肉不笑。

而在嫔妃循例行礼时也生出了意想不到的波澜。

韩贵妃今夜的装束不若平日艳丽夺人,穿了一袭孔雀蓝曳地宫装,脸上脂粉未施,头上钗环只用珍珠,呈现出略显病容的柔弱。她带领六宫妃嫔向皇帝盈盈下拜,贺中秋团圆之喜,身后依次是容妃、莲妃和宜妃,还有之下数十位妃嫔。

韩贵妃说着中秋贺词,辞句端丽。她在人前一向表现得很雍容,让人挑不出毛病,不过今日说话的音调与衣着举止一样,带了点哀怨,在布置喜气的殿中显出几分落寞。

“都平身吧。”天宜帝说道。朝下看去,嫔妃们的衣饰妆扮不若往年争奇斗艳,大多偏向素淡,料来是不敢压过了韩贵妃,他于是又道:“闻听贵妃最近身体欠安,可召了御医看过?”

“臣妾只是略有不适,怎好让陛下动问?”韩贵妃脸上先是现出一丝惊喜,随即又黯然下去,最后唇边扯出微笑,透着楚楚可怜的味道,“已经看诊过了,说是节气变换,略感风寒,加上近几日心内惶恐忧思,是以有些郁结之故。臣妾真是后悔难过,不该准了诚毅侯小姐……”

说到此处,她像是察觉失言,强颜欢笑道:“节庆之日,臣妾不该提起这些,陛下恕罪。”

“贵妃什么都好,就是心事太重了,确是有碍康健。”天宜帝淡淡道。在没有皇后的后宫之中,眼前的韩贵妃该是身份最高,也是跟随自己最久的妃子了。多年来,除了美貌,她所表现出的还有绝对的温柔与深情,以及适度的聪慧得体。除了后位,他已经给了韩贵妃所有的一切,在认定洛湮华不能继承大统之后,连册立太子都选择了她所出的洛文箫。尽管嫔妃间时有事端,令他有所怀疑,但想到这么多女人待在一起不可能相安无事,就不想过于深究。天宜帝一直认为,韩贵妃该懂得那条界限划在何处,不会触及自己的底线,可是如今看来,偌大一座后宫还不够,她的手已经伸向了清凉殿、静安殿,甚至是紫宸殿,这是不能容忍的。

二十多年了,总有几分情分在,他说道:“贵妃打理六宫事务多年,甚是辛劳,如今身体违和看来也是积劳所致。朕心中不忍,自今日起,让容妃协理后宫,贵妃便将手中琐事都交给她,安心静养一阵子罢。”

金口玉言,一言既出,连容妃都没有想到,反应过来急忙推辞:“臣妾愚钝,怎敢当此重任,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天宜帝却道:“朕的生辰就是爱妃操办的,人人都称赞,有何做不了?这样吧,你遇事可与莲妃一道商议,便是为朕分忧,也是让贵妃能有瑕养病。”

三言两语间,权倾后宫近十年的韩贵妃竟是被不动声色地架空了。原本,即使皇帝不肯到蕴秀宫,哪怕被当众质问,她都能设法自辩,然而天宜帝没有给任何机会,提也不提地直接让她养病,才真的难以应对。

眼见容妃和莲妃一同领了圣命,韩贵妃也唯有拜谢圣恩,在四面灯烛温暖明亮的光芒映照下,她的脸色却显出白里透青。

随后的宴席上皇亲贵戚开始交换眼色,昨日上午的御审已经不胫而走,在宗室内部暗暗传开,而皇帝今晚的态度更证实了各人的揣度。韩贵妃可是连着太子的,地位一向稳固,却被骤然褫夺权柄,后宫的起伏从来都不仅限于粉黛罗闱之间,随着帝心的移转,宫廷之中难道要变天了?

荣辱休戚,生杀予夺,这就是帝王的权利,无怪乎多少人着迷恋栈,舍生忘死,又多少人处心积虑,无所不为?洛凭渊听着席间不可抑制的一阵阵私语议论,他没有去看太子此时的表情,只是拿起面前斟满的酒盏,慢慢饮尽。奚茗画一定不会赞成受伤未愈还饮酒,但这一杯,权当自己是代皇兄喝了吧。

宫中的饮宴本来就散得早,洛凭渊推说需要休息,待皇帝退席后不久也就起身告乏。他惦念着静王的病情,要尽快回府,因而出得宫来,虽见处处热闹,也丝毫不停。只是街市人流喧嚷更胜白天,乌云踏雪无法奔跑,他唯有徐徐而行。

眼前的盛景让他突然感到了一丝寂寞,方才离开的重华宫虽然华美尊贵,但无论多少灯烛欢笑,都掩盖不了其中的冷漠荒凉。他从宫宇中出来,穿过一派繁华走向僻静的静王府,于他而言,那里才是最温暖安宁的所在。

皓月当空,照着人间富贵、芸芸众生,任凭俗世悲欢,三千红尘,都未曾令那轮明月沾染半分颜色。

第六十二章 昔日兰台

澜沧居中药气盈鼻,洛凭渊一踏进去,所有的思绪就都瞥到了一边。

洛湮华靠在枕上,看上去仍旧神智迷蒙,谷雨端了药碗站在床头,奚茗画正收拾金针,神情有些凝重。

洛凭渊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几步到了床前,略微压低声音问道:“奚谷主,皇兄怎么样了。”

“五殿下,你还有心情喝酒?”奚茗画见了他,神色顿时多了几分不悦,板着脸道,“还能怎样,你们都去闯祸,他就得收拾烂摊子,身体都这样了还日夜劳神,能不病倒么?这回可好,整整一下午烧得滚热,晚上刚缓过来些。”

洛凭渊被他责备得心里一阵翻绞,内疚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奚茗画还有心情数落自己,对病情应该还是有数的。

他俯身查看,又小心地伸手碰了碰静王的额头,掌下有些热烫,但触手濡湿,已经在出汗了。静王脸上褪去了发烧的潮红,余下一片苍白,就像刚刚被热度烧去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