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帝阙韶华 薄荷酒 5162 字 4个月前

“凭渊,审问之前,问你一件事。”静王注视着他的神色,顿了顿才说道,“你可曾想过,倘若找到了魏无泽,接下来要如何对付?我近日在想,昆仑府折了一个护法,京中的势力被尽数拔起,在禹周也已为官府所不容,又怎会善罢甘休,你可想过接下来要如何与他周旋?”

洛凭渊不禁怔了一下,他考虑过靖羽卫接下来的计划,目前不宜再有大的行动,需要先联合玄霜整顿洛城地界,巩固局面,待昆仑府的情报收集得较为细致后,再确定下一步方略。做到这些需要一段时日,皇兄也可静心养病。而急着寻找魏无泽,是因为已经等了太久,久得不愿意继续等待,因此只是不假思索地要将这个仇家找出来,却没有仔细想过,跟着要怎么报仇,他不由困惑起来。

静王听皇弟简略说了想法,微微颔首:“这些都很对,只是眼下局势复杂,不得不多想几步。阴使魏无泽九年前与太子结成同党,借势令昆仑府渐次压制中原门派;他今遭虽然失败了,但实力并未大损,加上东宫尚在,想来不会甘心就此退出禹周,更不可能坐等靖羽卫逐步清剿。我们不妨试着推测一下他下一步会如何动作,先判明形势,否则很可能陷入被动,到时即使查到了魏无泽的所在也无济于事。”

洛凭渊有些惭愧,听皇兄的语意,自己怕是低估了对手。静王见他一时间只是低头思索,于是说道:“魏无泽心机深沉,行事时往往深藏蛰伏等待机会,他最惯于借势而为,而太子也最爱借刀杀人,于是一拍即合、互相利用。现下太子受了大挫,在朝中与父皇面前唯有诚惶诚恐,暂时不敢做什么。他们若再要反扑,便只能通过江湖武力了。凭渊觉得,面对靖羽卫与琅環,魏无泽如果舍不得将经营多年的实力暴露出来硬拼、又要手握胜算,他会怎么做呢?”

洛凭渊回味他的话,若论对魏无泽的了解,只怕世上很少有人能胜过皇兄了。幽明出身的昆仑阴使的确总是躲在暗处,就像依附于韩贵妃、太子,借着他们的名义谋取利益。而现在,他又会借谁的势呢?

他脑中倏然灵光一闪:“我想对魏无泽来说,最有利的方式莫过于选择与阳使巫朝焕暂时合作。而今两国交战,品武堂上月方遭遇惨败,必定图谋报复,正需要从禹周方面得到策应。他很可能通过巫朝焕,与外虏联手,如此不仅能动用整个昆仑府,还可借品武堂与金铁司的武力进犯禹周武林,对靖羽卫和琅環造成威胁。”说到此处,他只觉一阵寒意,当日围剿飘香酒楼等据点,乃是剑在弦上顺势而发,然而或许却导致了昆仑府彻底投向外虏,成了辽金的内应,自己是否做得太过莽撞了?

“不用多想,凭渊,你没有做错什么。飘香酒楼为东宫探听情报,调遣死士,就算没发生皇觉命案,我们也留它不得。”静王见他眉宇深锁,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品武堂早晚会来进攻报复,即使太子并未见疑于父皇,酒楼也没被你清剿,他们就肯放过这个机会么?必定仍然要借辽人的手给我们找麻烦的。如今也只是时间提早些,来势更凶猛些。”

在他原本的预想中,待到北境战事稍平,首先对付的会是品武堂和金铁司。为了尽可能利用昆仑府阴阳双使之间的政见矛盾作为制衡,他本想过一段时间才真正对太子出手。这样,打着辅佐禹周正朔旗号的魏无泽,行事之际会多几分掣肘。谁想到洛文箫却沉不住气先来陷害洛凭渊呢,如今弄巧成拙,魏无泽反而有了与辽人合作的理由。

“皇兄觉得,辽金什么时候会来进犯?”宁王问道,尽管洛湮华说得淡然,他仍隐隐感到了形势严峻。

“阿肃前日飞鸽传书,会战也就在这几日了,结束之前应不会有哪一方妄动,都在观望。”静王道,起身缓缓走到窗前,这一刻他的目光仿佛投向了很远的地方,是烽烟处处的北境,还是烟雨蒙蒙的江南?“我们只需在帝京枕戈以待,无论此战胜负,敌人都会来的。”

第六十六章 烟波浩渺

洛凭渊只觉心中生出了激越与振奋,轩眉说道:“那便一决胜负,若然宵小赶来,定要教他们尝尝厉害。皇兄,依你来看,魏无泽届时可会到洛城?”

“没有必胜把握,我想他不会现身。”静王缓缓摇头,“魏无泽有情报网,他会借助这一点优势,尽量让品武堂与金铁司冲在前面,消耗我方力量,而他自己仍躲在江南,从后方牵制琅環,才是最有利的。”琅環的力量如今主要分布在北境与江南、潇湘几处,通过洛城谢记茶楼与金陵怀璧庄联络,在南北两地互为策应。但若要面对联成一气的敌人,就显得有些分散,而且,除去叛变的幽明与篆金,其余琅環十令尚需进一步整合。横刀与凌虚在北境,托身苍山云堡,倘若战事能如期待般顺利,他们应可与玄霜一道回援洛城;鸣剑与蹈海在江南,问题就复杂得多,靠着怀壁庄通过淇碧与挽音从中调停,加上常驻潇湘的玄霜部属与之呼应,才维持了平衡。

即使不回头,他也能感到身后的皇弟带了些失望的神色。洛凭渊一直盼望找到青鸾的下落,那是童年未愈的伤痕,几乎已是一块心病。

他轻声说道:“凭渊,你可知魏无泽近年来为什么不回昆仑,不到洛城,却选择呆在江南?”

洛凭渊想了想道:“该是为了将昆仑府的势力从中原再扩展到长江以南,而且,他要对付琅環,可是如此?”他觉得静王的声音沉静依旧,但又似比方才多了些情绪,像有重要的话想对自己说,又在犹豫着,欲言又止。他心里忽然一阵紧张,仿佛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脱口说道:“皇兄,你难道已经找出了魏无泽的藏身所在?”

洛湮华没有动,依旧凝视窗外,宁王只看到他修长的背影,隔了一会儿才徐徐说道:“所有这些,都可说是魏无泽的目的。他不愿见到禹周的武林门派止息干戈,不再是一盘散沙,更不能忍受琅環恢复元气,再如昔日般为武林同道所敬。因此几年来,他自己很少出现,却已经将相当一部分得力下属调往余杭与金陵一带布局,而且多方煽动蛊惑,想方设法引起纷争,武林同道间的,甚至琅環内部的,故此江南时有风波。”话到此处,他静默了片刻,当洛凭渊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的时候,才听见他接着道:“我一直在着人追查,但魏无泽的藏匿本领甚高,反而折了几名属下。上个月,我收到讯息,有一名暗卫在杭州西湖边见到了他的踪迹,追踪下去,虽然很快就被摆脱,不知所终,但是他看到魏无泽身边带着一名女子,从描述来看,那应是青鸾。”

洛凭渊站了起来,听到最后一句话的瞬间,他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顶,而后又缓缓流回原位,深深吸了口气,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他与苏杭相隔千里之遥,即使极力地伸出手,也不可能将青鸾从魔掌中扯回自己身边,让她待在安全的地方。

“皇兄,青鸾她看上去还好么?后来就再也没见到她了?”尽管极力控制,他的声音里仍然有一丝颤抖。

“凭渊,青鸾还活着,我只能这样告诉你。她过得好还是不好,即使知道了,又能怎样?”洛湮华静静说道,他终于回过身,洛凭渊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一抹没能完全掩藏住的隐痛,“时机未到,我们无法到江南去找她,以魏无泽的阴沉狡猾,即使去了,情形也与现在无异。狡兔尚有三窟,唯有逐步铲除势力羽翼,将魏无泽迫到山穷水尽的田地,才能将他逼出来。”

他注视着洛凭渊略显急迫与迷茫的神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凭渊,我明白你想早些救出青鸾,我只是想说,不能着急,有些事情看似有很多选择,其实环环相扣,我们只有分清次序,逐一解开每一环,才能真的将它解决。如果弄乱了前后因果,或许就再也没有重头来过的机会。所以我们审问纪庭辉,但无论能审出什么,都莫要心急,好么?”

洛凭渊僵立了片刻,慢慢坐下来。他心里忽然想到了皇觉寺中纳兰玉说过的那句话:“无论是比起当今的静王殿下,还是太子殿下,你都还差得远。”的确,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定,已然努力,也做到了许多,然而比起要达到的目标,仍然相隔千山万水。他想兼济天下,又想弥补早年缺憾,或许是太急迫与贪心了。经过了皇觉事件,自己本该吸取更多教训。

静王曾经问,为什么要选择回到洛城,他答道,以皇子身份,可以为国为民做到更多的事。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伴随权利而来的是责任,每一个决定,每一步行动,都关系到不知多少人的生计、安危甚至生死。

“好,皇兄,我懂得的。”他低声道。执起茶壶轻轻给桌上静王的茶杯加满,“一件一件地做,我,不着急。”

洛湮华坐下端起茶盏,眼前的弟弟略略低垂着眼睛,有点伤心的样子,令人很想摸摸他的头。但他只是用杯盖慢慢划开浮在上层的茶叶,慢慢啜了一口。

“也不会很久的,就像辽人求胜心切,此战不惜倾举国大半兵力,局面一旦形成,发展会越来越快。”他说道,事实上,或许比起凭渊,自己才该是更急的那一个,究竟还能有多少时间呢?即使是奚茗画,也难以告诉他答案吧。能提醒这一点的唯有每一次的病痛虚弱以及身体难以忽略的疲倦。

“不会很久的。”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刻,脑海中浮现出表妹江晚璃寄给自己的信函,描述西湖畔的断桥明月,金陵的六朝王谢,还有太湖的浩渺烟波,“如果顺利的话,或许一两年间,我们就能成行了。”

奉天贡院之中,为了四百名新科贡士的排名,正负主考连同十二考官已经在反复地衡量与争辩中度过了两天,一甲三人,二甲七十人,取为进士,后面三百余则全部定为同进士,同样是榜下即用,但只有入了二甲,日后才有资格走到文臣的顶峰。遇到争议分歧,考官们往往要为自己的荐卷力争几句,副主考的发言权更大一些,但最终决定的权力在主考李辅仁手中。

此时距离发榜还有三天,三甲同进士与二甲后二十名的名次已基本排定,越往前面,众人的情绪与争论就越激烈。有时为了两份水平差相仿佛的答卷孰者更优,便要面红耳赤一番。尽管按照考制,会试发榜并非最终排名,而是要经过殿试才能定下来;但谁都知道,通常除了一甲和二甲前几名变动可能大一些,其余人的名次基本上最多前后更动一两名,不会有多少落差或者惊喜了。

李辅仁看了看面前最后一摞答卷,他可以预料为了排定前五十名,至少还得争上一天。这些都是常态,令他意外的是,审卷过程尚未结束,皇帝却似有些等不及了,昨日命人来询问进展,今日更派来御书房侍读学士傅见琛,命他将今科取士的名单带回宫中。

“傅侍读,如你所见。今科名次尚未定下,四百贡士的名字仍封在漆泥之内。历年会试自有规程,结束前不可提前开封录名。”李辅仁不紧不慢地说道,他本来就以刚正不阿著称,此刻见尽心竭力宫里还要来添乱,脸色就沉了下来,拱手道:“不知陛下可有旨意,要免了李某主考之职?如若不然,便请回复宫中,本官不敢坏了规矩,明日事毕自当入宫请罪。”

“李大学士言重了,”傅见琛却是风度彬彬,拱手笑道,“陛下既以重任相托,岂有丝毫见疑之意,更不会强求不守规矩。李大人自管忙碌,下官便在外间等候,待到事毕一道进宫复命可好?此乃圣上求贤若渴,大人当体恤啊。”

他这般一说便如春风化雨,紧张的气氛立时和缓下来,李辅仁心道,原来是皇帝等不及,命人来催促,面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是本官言语鲁莽了,如此敢不奉旨?傅学士便请外间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