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文箫赶紧跪下谢恩,这两句话似乎有好几层含意,既是说韩贵妃,也像在警告自己,一如连日来皇帝模棱两可又冷漠的态度。
一踏入蕴秀宫,太子就感到了今时与往日的不同。依旧是锦绣叠罗,镶珠嵌玉,但华丽中平添了一股清冷。进出的宫人换了不少生面孔,韩贵妃坐在珠帘之下,正对着绣绷,刺绣一幅花鸟。所幸织锦并未被遣走,仍在她身旁服侍。
“母妃可安好?”洛文箫上前行礼,心里有些发堵。皇觉命案失败得彻底,他对最初定计的韩贵妃其实有几分怪责,但初初一眼便看出,眼前的母妃虽然仍旧精心修饰,然而容色清减,已然憔悴许多。
第六十九章 遥寄潇湘
“太子怎么来了?”韩贵妃停下手中针线,掠了掠鬓发才转过头来,神情不若他以为的惊喜,而是淡淡的,“本宫上次不就说过,太子国事繁忙,这宫闱妇人之所,不必常来么?”
“母妃凤体违和,儿臣怎能不惦念。故此今日请了父皇恩准来看您。”洛文箫勉强笑道,眼角迅速一瞥那些侍立的陌生宫女,“太子妃也说,想求恩旨,进宫来为您侍疾呢。”
谁都知道韩贵妃除了愁郁根本没病,但如今只能围着这个话题交谈了。
“不必,我宫里什么都不缺,太医隔日来请脉,容妃娘娘甚是关照,怕从前的旧人服侍不周,已为我换了几个得用的宫人贴身侍候,照料起居。”韩贵妃慢悠悠说道,语气中听不出半点情绪,“母妃想着,这些年也忙得够了,陛下圣恩浩荡,让我休养一阵,实是感恩无尽,所以前几日索性将凤印也给了容妃妹妹,现下正是无事一身轻。”
她跟着放柔了声音又道:“太子送来的灵芝和燕窝,本宫都已经收到了,补药宫中尽有,以后不必再送。太子妃更不要乱动,好生主持中馈,为我天家开枝散叶,便是最大的尽孝了。”
洛文箫听得心中一惊,凤印乃是皇后印玺,江璧瑶去世后便转到了韩贵妃手中,多年来以此为凭掌理后宫,天宜帝不肯封后,以贵妃的位份加上凤印,便代表了后宫第一人的地位。如今,韩贵妃居然毫不犹豫就交出去了。他随即悟到,现下的确须当示弱,与其抓着一枚印玺不放,还不如以退为进,换取皇帝的一丝恻隐之心。只是落到这般境地,着实有些凄凉,他低头说道:“谢母妃叮嘱,儿臣定会更加勤勉国事,安心尽责,母妃也要好生修养才是。”
韩贵妃柔声说道:“如此便好,太子来都来了,坐下喝杯茶吧。”
织锦忙道:“殿下这边来,奴婢立刻奉茶。”
母子俩于是坐到平日叙话的桌案旁。与往常不同的是,侧旁那几名宫女内侍并不退下,仍旧原地侍立。
洛文箫心里暗暗咬牙,又不好直接叱退,冷声道:“虽是新来的,也需懂得规矩,见娘娘和我坐着说体己话,还不将珠帘放下了。”
一个宫女过来垂下珠帘,旁人视线被隔绝在柔和的珠光之外。
“犯不着为点小事生几个下人的气,如今少有人来,她们没学会罢了。”韩贵妃淡然一笑。离得近了,太子才发觉,不止是憔悴,她眼角眉梢竟多了细密的纹路,连上品的宫粉也不能尽数遮掩。多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感觉到,母妃的确已是四十多岁的人,平日里精心保养尚能不显,待到遭遇挫折,积下的沧桑就显露出来了。
茶点送上,韩贵妃的神情却十分镇定,她不理太子纷乱的心情,只是慢慢地问些家常话:程氏在做什么,皇孙近来识字可好,声音是难得的慈和。洛文箫每次来见她,总是谈论要事多而听这类嘘寒问暖话少,颇有些不习惯,加上心事重重,只是胡乱回答。这时只见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慢慢划了两个字:“稳”和“等”。
洛文箫心下明了。就像庄世经含蓄点醒的那样,此次皇觉命案,皇帝真正在意的并不是陷害洛凭渊一事,更不会为他对付洛湮华而动怒,皇子之间各出手段争斗谋算本就常见;真正触怒帝心的,是自己与昆仑府的暗中勾结,私下蓄养死士、培植势力,这些与在朝中收纳党羽一样是为帝者所不容的。天宜帝曾经得到琅環扶持,尤为忌讳太子做同样的事。正是因此,皇帝采取了一连串雷霆处置,铲除昆仑府,软禁韩贵妃,但说到要处分太子,就是另一回事了。一国皇子除非谋逆、通敌,少有重处,而东宫的归属更关及国祚,不可轻言动摇。北境未平,从目下态势来看,皇帝主要是剪除羽翼,严加训诫,一时三刻还不至要动太子之位。因此在眼下当口,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就是稳住,绝不可再有失误。
而另一个“等”字,洛文箫更加了然于心。通过昆仑府传给北辽的情报一直进展顺利,随着洛城局势变化,他将越来越多的希望寄托在战报上,相信洛临翩不可能取胜,只是败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北境战败,云王获罪,加上昆仑府联合品武堂与金铁司,静王与宁王都会遇上麻烦,自己要做的只是等待,谨慎再谨慎,只要把握得当,这一局定能彻底扳回来。
他口中仍然说着日常琐事,用袍袖将两个字都抹去,与韩贵妃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韩贵妃重又蘸了茶水,一连写下一行字,太子看时,却是“假以时日,必毁解药”。他不觉一振,母妃会如是说,难道已经查出了端倪?碧海澄心的解药一旦毁了,洛湮华的性命就在顷刻之间,他心下顿时大喜。
韩贵妃看到他的神色,轻叹一声,又伸指缓缓写道:“你且等待,从长计议,这是母妃最后能为你做的”。待他看清了,便将桌面水渍一抹而去,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太子心意已尽到,本宫很是欣慰,你这便出宫去吧。”
洛文箫出得蕴秀宫,心情有些复杂。韩贵妃最后写下的那句话令他心头发凉,同时又充满期待。看来事到如今,母妃是要单独进行,让自己彻底置身事外了。他并不想阻拦,风险固然有,但以他们的地位处境,又有什么事是真正稳妥的呢?不被牵扯其中已然足够,他只是不禁要揣测需要多少时间。
母妃为自己所做的不可谓不多,铺平了当上太子的道路。可是多年来,洛文箫感到心中对她与其说是感激亲近,还不如说是有些敬畏。或许是因为,韩贵妃是如此执着而目的明确地要掌握权力,要压过当年的皇后。在江璧瑶死后九年,她一个人仍未停止这场争斗,以至于洛文箫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继承大统诚然是内心所欲,但以韩贵妃的态度,与其说是在全力扶持,倒更像是将自己当做一件夺权的工具,用来胜过皇后的儿子。
亲情还是利用,只要没达到控制的程度,洛文箫并不在意,来自后宫的强有力支持才是最重要的。而且反观自身,他甚至觉得很了解韩贵妃的心态。从小到大,自己对洛湮华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由羡慕到模仿,而后转变为记恨仇视的?想将洛湮华拥有的一切占为己有,取代并且凌架其上。他从不歉疚,那位皇兄的存在本身就是伤害,在他心底撕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渊蔽,驱使着他每时每刻都想攫取,好将那里填满。在被封为太子之后,洛文箫有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满足,然而静王却回到了朝堂,几次精心谋划接连落败,他仿佛又看到了心底那道漆黑的伸冤,如果不能将洛湮华埋葬其中,那么被无尽的欲望与不甘吞噬掉的只会是自己。
他摇了摇头,晃去缠绕上来的思绪,他不想看到伸冤的底部有什么,或者说,为了成为所有人眼里完美的太子,做到谦和严谨,一丝不苟,自己又选择忽略、隐藏乃至压抑了多少东西,到了而今的地步,审视内心又有何用,韩贵妃如何看待自己更无关紧要,他们要的只是赢,是那张至尊之位。
他出了宫门,翻身上马之际想到,转眼又是九月十五了,唇角便露出了隐约的冷笑。在宫里得手之前,他或许只能忽略这个日期的含意。即使自己不出手,洛湮华又能撑过多少次月圆呢?
当太子在身边三十二名侍卫的护卫下如往常一样回转东宫时,在千里之外的北境,战火方息,余木黎带着残部败退辽境,朝昭临方向逃窜。归雁峰下的原野死伤遍地,一眼望不到头,皆是死去或微弱呻吟的辽兵与战马,还有不计其数的弓箭刀枪。禹周军主力已经鸣金回到韶安城中,两万兵卒留下押送战俘、清点伤亡、打扫战场,数骑信使正从韶安城门疾驰而出,带着会战大捷的战报,星夜兼程赶往帝京洛城。
九月十四,韶安捷报初抵洛城,帝心大悦,自不必说。
九月十六,戊辰科四百名贡士齐聚宫门之外,过御桥,入重华宫城,于紫宸殿参加殿试。天子亲临,另有吏部尚书卢念南,国子监祭酒张砚存二人主持,另设七名文臣共同代天子阅卷。
此前会试主考李辅仁于放榜前日上折自承审卷疏失,请圣上降罪,又弹劾副主考王继昌及数名考官在阅卷中取仕不公,有循私之嫌,皇帝对李大学士只斥责几句,薄惩了事,王继昌等人却被下旨严办,革职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