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宜帝皱了皱眉,一个要求已经闹上天,现在竟然又有两条,但他心下犹在不安,拿不出疾言厉色,沉声说道:“你且讲来。”
“我禹周外有北辽、夷金虎视眈眈,内有昆仑府为患,他们对大皇兄都欲除之而后快,今番设计陷害,前后安排十分周密,绝非一两人能够做到。儿臣以为背后指使必然出自这三家势力之一,甚或是联手所为,目的就是借刀杀人。”云王说道,也不理会皇帝变得难看的脸色,“只是,单凭外夷或昆仑府,仍办不到如此周全,要想收买出入宫门的运水禁军、熟稔宫中殿宇不是易事,禹周必定有人为他们做内应,而且地位还不低。儿臣以为除了要尽快擒获潜入宫中的逆贼,查出这名内奸的身份更加刻不容缓,否则重华宫中还不知会再生出何种事端。”
天宜帝听到借刀杀人、自毁长城,与静王先前之语不谋而合,多少有些羞恼,但宫中连番被贼人滋扰,也的确令他忍无可忍,于是沉着脸默不做声。
洛君平刚才与其他宗亲一样,被震得惊怔,此时回过神来,插言冷笑道:“还以为四皇弟有什么高见,李统领早就在查了!这等大事不是一日之功,宫里被你一闹,已是人心惶惶,你还不消停,再要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父皇还有安生的日子么?”
洛凭渊定了定神,这时说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四皇兄所言甚是,事关里通敌国、引贼匪入宫作乱、危及圣上安危、陷害禹周肱股,此奸不除,父皇才会难以安寝。如今线索俱在,要查出内奸并非难事。除了从水车上着手,还可进行排查,看有什么人与外夷或昆仑府过从甚密,熟悉皇宫大内,同时又视大皇兄为眼中钉,能符合这几项条件,就离得不远了。”靖羽卫查案是常事,这些意见于他可说信手拈来,井井有条,天宜帝也不禁微微颔首。
洛君平却有些头皮发麻,经过皇觉血案,大家面上不提,心里谁不知道太子勾结昆仑府,皇帝亦是了然于心。宁王几句话状似无意,其实哪一条不是指向太子?他暗暗诧异洛文箫怎么还不出言开脱,又不由在心中大骂,阴损歹毒也就罢了,摆下这么大的摊子却没本事兜住,事先全无商量知会,你自己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却要拖累我一同倒霉!他串谋或帮衬着太子做过的事着实不少,此时不帮也得帮,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兹事体大,五皇弟提的几件由头,我看都是出于推测,没有凭据可不好乱讲。贼人至今杳无踪迹,长得是圆是扁都不晓得,李统领还未得出结论,你如何断定就是昆仑府所为,还拉扯上北辽、夷金?再说,又凭什么说那提供情报之人必定痛恨大皇兄,或许只是贪图钱财被收买了也未可知。按照五皇弟你的标准去查,一个不好就要南辕北辙,靖羽卫平日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洛文箫默不作声听着几个皇弟唇枪舌剑,冷汗不觉湿透了里衣。袁旭升已经下令将夜半运水入宫的军士一并锁拿,要细细审问。他事先倒是吩咐了事情要做得干净,鼎剑侯那个亲信办完这趟差事就得灭口,但是宫中变故横生,他也没有把握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更要命的是宁王,鼎剑侯府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洛凭渊又知道了多少?这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恨不能立即出宫,揪着林淮安问个清楚,总好过现在生怕说错一句话被抓住把柄,或者刺激了洛凭渊,来个当场戳穿。
按照姬无涯的布局,静王命丧宫中,宁王隔日病倒,禹周顿时无人主持三日后的比武,局势必然陷入混乱。琅環正在含恨,不帮倒忙就不错了,绝不可能再为朝廷出一分力。自己便可趁势入宫请缨,临危受命,代替宁王与辽人比武。有之前在宫宴上力挫北辽高手的伏笔,料来天宜帝当会允可。而后就须遵守约定,不慎输给代章京一招半式,让北辽赢得比武的最终优胜。此时昆仑府发动攻击,奇袭琅環据点,趁着对方群龙无首,只能仓促应战,将淇碧、横刀等部属一一击破。靖羽卫与御林卫到时已自顾不暇,琅環又与朝廷撕破了脸,势必难以得到应援,一战可望全功。
至此,三方各遂所愿,自己除去静王,重挫宁王,化被动为主动,恢复朝中地位;耶律世保赢得婚约,取得优厚的和谈条件;而昆仑府挫败琅環,阴阳双使的目的也就达成。
全盘谋划环环相扣,经过反复推敲,堪称完美。而其中最大的关键就在今日,只要天宜帝除去了静王,宁王再中暗算,后面的事便水到渠成。他赶到宫中坐镇,甚至连景清门都封了,正是因为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天宜帝果然不负所望,一如当年般嫉贤妒能,蒙了心窍处罚洛湮华。但云王在最后时刻入宫,令他措手不及,宁王更是一副深仇大恨的架势,仿佛已经彻底拆穿计谋。夕闻鼓声惊天动地而来,冲破宫中重重桎梏,自己的精心布置也化为泡影。
洛文箫脑中一片混乱,即使以他的急智与善谋,也想不出如何化解眼下危局。他竭尽全力,也只能让自己不致将内心的恐惧失措表现出来,得维持从容不迫才不会更加招惹怀疑。宁王至少还没说出什么,或许根本没有充足的证据,而洛湮华晚了半个时辰才得到解药,明显状况严重,若是宿敌病重不治,自己或许还有转机,眼下无论如何要沉住气。
“三皇兄既然疑惑,我便略抒己见。”只闻洛凭渊说道,“大皇兄每月十五需要入宫服药,此事连我和四皇兄都不清楚,贼人却能不迟不早选在这个日期将关绫运进宫城,让御林卫来不及调查,大皇兄更是无从证实清白便已毒发。什么样的人能将时机掌握得如此精当?在我看来,对方的实力不容小觑,除了早已知情,手下还必定有轻功高明、足以多次潜入内宫的高手,而且事先对宫中情形了如指掌,乃是处心积虑、志在必得,定要一举绝了大皇兄的生机,非是有深仇大恨或者重大利益攸关,不会如此。北辽而今和谈与比武皆落下风,大皇兄越是为我禹周筹谋尽心,辽人就越会对他恨之入骨,既然知道他有这项弱点,可想而知会加以利用,一击致命。”
紫宸殿中十分静寂,在场众人都想着五皇子的一番分析,洛凭渊仍然围绕静王中毒说事,天宜帝也没有办法。他早先被洛湮华说得无比刺心,不愿意朝陷害的方向想,此刻心里突然一动,记起李平澜事发时恰好不在宫中,就是去赴北辽高手的约战,脸色不由变了变。
“而今在洛城之中,北辽想暗算大皇兄,最得力的帮手便是昆仑府,”洛凭渊接着说道,“当日耶律世保抵京,儿臣前去晤面时,曾亲眼看到他带了一名亲信下属,名叫姬无涯,与皇觉寺中袭击儿臣的纳兰玉同是昆仑府的护法。品武堂内有不少手下来自昆仑府,可说关联甚密。现下洛城中高手虽多,有能力凭轻功扰乱宫禁的却是寥寥,姬无涯便是其中之一。传说他的绰号叫做‘八步孔明’,所指就是轻功高明,计谋多端。想来如果耶律世保下令,昆仑府定会乐于从命,共同谋害大皇兄。不过若要办得天衣无缝,这朝中的内应万万不能缺少。儿臣不敢妄言是谁通敌叛国,但既然连大皇兄身中至毒的情报都能泄露到北辽,当初泄密之人,多半就是今时的内奸了。”
他叹息了一声:“无论此人是谁,几次三番加害,对大皇兄怀有多少恶意,三皇兄想必也能感觉到吧。”
第一百零一章 天为谁春 下
“父皇,四皇弟的见解儿臣亦是赞同,无论是夜闯宫城的逆贼还是宫中内应,都须得加紧擒拿,以绝后患。”太子出声打破了殿中令人不安的沉寂,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不过若是仔细分辨,就能察觉其中有一丝不自然的僵硬,“五皇弟的推测也颇有见地,能单凭有限一两条线索就说出这许多,倒如亲眼目睹一般,甚是难得。只是儿臣愚见,世上尽多武功高明之人,洛城中又正值龙蛇混杂,未知琅環在江湖上还招惹过什么冤家对头,暗中伺机报复,却连累了父皇。五皇弟推测贼人的身份是一回事,待到查核案情时却不能依靠捕风捉影,还需找到真凭实据方为稳妥。”
他实在不能沉默下去,再不开口就等于默认了。常言道口说无凭,宁王所言尽管已经切中事实,但凭着一个说法还不足以构成致命威胁,他怕的是洛凭渊当场将鼎剑侯揭出来,故此这几句话讲得心惊胆战。
殿中众人对勾心斗角不陌生,但说到江湖恩怨、门派纷争,都是一窍不通,闻言又被说得有点茫然。
洛凭渊冷冷看了太子一眼,皇兄还生死未卜地躺在西暖阁,不知道现在怎样了,他眼前又掠过林辰苍白而决然的神情,雪凝抱住皇兄、面对太子的情景。
“启禀父皇,儿臣之所以认为昆仑府脱不了嫌疑,并非捕风捉影,而是确有实据。”他说道,“再过三日,儿臣就要与北辽武士当众比武,此战关乎皇妹终身,还有我禹周的荣誉。不料就在今日,儿臣的茶水中竟然被宵小暗中下了药。若非当时身边之人察觉异状、及时示警,险些就中了暗算。我已经命人查验过药性,所用之毒名为‘天无二日’,通常隔日发作,能令人连续多日衰弱无力、高烧昏迷,就如得了严重的伤寒,不仅药石无医,过后还会导致功力大损,乃是昆仑府几种最得意的药物之一,专门用于不着痕迹地加害。”
话到此处,除了云王,其他人尽皆失色。谁能想到五皇子进宫前还出了这样的意外。洛文箫色变的原因自然与旁人不同,他再不敢说半个字,洛凭渊甚至用不着提到鼎剑侯,单是将昆仑府拉扯进来,自己已然抵挡不了。他心中恨意充盈,一时却分不清该恨对头洛湮华,还是恨揭穿计谋的洛凭渊,坏事的林淮安,亦或逼迫、引诱自己合作的耶律世保与姬无涯。
洛凭渊心中悲愤,语气却愈发平静:“父皇请想,一日之内发生了两桩阴谋,大皇兄毫无提防地入宫参见,却被害得奄奄一息;如果儿臣这边也被昆仑府得逞,到了比武之日却无力应战,该是谁大喜过望、从中获利?今夜如果四皇兄没有抢着去登朝夕楼,这夕闻鼓,儿臣也是要去敲的。”
洛临翩朝他望了一眼,暗想静王的眼光毕竟不虚,五皇弟还少些历练,但确是良才美质,心性里又有一份情义与担当,让人觉得值得。只盼他日后也莫要移了性情。
天宜帝心中剧震,这才明白宁王何以傍晚匆匆进宫,他沉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是否拿住了下毒之人?”此等大事不可能捏造,话又是从洛凭渊口中说出,他也顾不得那些扎耳的部分了。两次暗害发生在同一天,分别针对静王与宁王,如果说其中没有关联才是荒谬。他敢下狠手为难洛湮华,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忖度着有宁王在,当可应对接下来的比武。但是倘若静王被自己整垮了,宁王偏又在紧要关头中毒不起,辽金趁机发难,会演变成何等局面,又将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回父皇,是在下午发生的,事发突然,只拿住了物证,未能当场擒获那下药逆贼,但应是昆仑府暗中所为。儿臣必定尽快查清,再向父皇禀明。”洛凭渊说道。
他答复得颇为简略,几乎等于什么也没说,但天宜帝暂时也没心思细问,他已经联想起去年七月十五,昆仑府死士夜袭静王府,意味着早在大半年前,太子已然对静王身中的毒性心知肚明。碧海澄心之事极其隐秘,宫中除了吴庸与李平澜,并未让旁人知晓;而洛湮华连云王和宁王都瞒住,可见不会自曝其短。再怎样想,北辽能获悉确切消息,最可能从中泄密的,也唯有勾结昆仑府的韩贵妃与太子了。
回思过往林林总总,连同今日作为,莫要说皇帝性好多疑,即使是个性格粗疏、凡事轻信的人,也无法不疑心大起。他神色阴沉地盯了洛文箫一眼,心中已是怒不可遏。通敌叛国、里应外合,真是好大的手笔,身居储君之位却背后行卖国之举,真将自己这天子当做杀人之刀了!更可怒可恨的是,下属都能看出破绽,从旁劝阻,自己却被牵着鼻子走,令对方诡计得售,不由得他不恼羞成怒。如今传到外面,即使撇开洛湮华身中至毒这一层,一个不辨忠奸的昏庸之名也算落在头上了。如果不是洛文箫意图一手遮天,擅自禁止通报,把守景清门,云王与宁王也没理由上来就动用夕闻鼓,弄得想大事化小都没了可能。
洛文箫脑中嗡嗡作响,被皇帝森寒的目光看得汗出如浆,再也站立不住,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父皇,都是儿臣的过失。是儿臣听说大皇兄惹得父皇动怒,恐怕宫中人多嘴杂,四处传扬议论,或者有人再为此事搅扰,引得父皇愈发生气伤身,故而才越俎代庖,想让您清静一阵再做道理。儿臣逾矩愿受责罚,但确是出于控制事态,为父皇分忧,其中实无不轨之心,此情天日可表,求父皇明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