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湮华闻言微微一怔,旁人只见他垂下眼帘,除却脸色略显苍白,看不出内心是否波动。隔了片刻才悠悠说道:“南宫公子品评音韵,至为精当,只是今晚连续三曲,始于《咏梅》,不知你对在下这一曲又作何评价?”
“《咏梅》疏密有致,风骨内蕴,如一幅大家山水,但每到转折之处,便有清婉缱绻之意,显然出自妙龄少女之手。”南宫琛不为气氛的短暂凝滞所影响,一笑说道,“放着江姑娘在旁,江宗主这般相问,看来是当真恼了,在下赔罪还不成么?”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以南宫琛的能为,要辨出《咏梅》是何人所奏,应是并不为难。而江晚璃长于丹青,尤擅写意山水,以画喻曲,足见巧妙。
“难怪瑾公子在洛城之际,提起兄长总是推崇备至。”洛湮华也是莞尔,随即叹道,“今夜初抵怀壁庄,确然有几分伤怀,承蒙南宫公子以箫音相伴携行,令人心怀一畅。再称呼’江宗主‘未免生分,如若不弃,今后便直呼江华即可。”
南宫瑾回到金陵也不过半月,重逢静王与宁王极是高兴,但兄长与洛湮华对答,他不好插言,一直在旁边静候。
“江宗主,五……陆公子,”他此时才说道,“去岁年末,三国比武讯息传来,躬逢盛会,本应由兄长赶赴洛城参加,但他临时有事脱不开身,故而匆匆换成我代表南宫家前往。这几日回到家中,才得知当初大哥遇到的要紧事,原来与万剑山庄有关。”
洛凭渊记起南宫瑾初入静王府时,的确曾说过类似的话。他不动声色地往四下扫了一眼,长廊周围只有轻微的雨声,在场除了南宫家二位公子,全是琅環的核心人物,晤,还有他自己。
洛湮华望望皇弟,又看了一眼容飞笙。怀壁庄与南宫家的交情,其实还是源于慕少卿。同为延续数百年、家学渊源的武林世家,同在六朝故都金陵,慕少庄主与南宫长公子乃是地道的世交,相识于满地爬的总角之龄,为友谊打下了深厚根基。虽则二人承袭家风各行其是,一个倨傲一个温润,但情谊之好是毋庸置疑的。前任庄主慕峰去世后,慕少卿在旧属的拥护下领鸣剑令主之位,有这层关系在,加上朱晋为人仁侠宽和,于武林中颇孚人望,南宫世家多年来都与琅環保持着不错的来往。
而今慕少卿将情势掀了个底朝天,公然与宗主江华唱对台,南宫家的立场就显得既微妙又尴尬。朱晋被扣押在万剑山庄后,容飞笙也曾到南宫家登门拜访,希望南宫琛出面,从中斡旋说合,或者,至少间接了解慕少卿出了什么事,得到些线索也好。南宫琛倒没有避而不见或推诿搪塞,对于前一个请求,他亲自去了两回万剑山庄,两回都被赶出来,每次进了庄门,只要不谈正题,慕少卿一切如常,热情相待,然而只要提起琅環、江华乃至朱晋,气氛就会骤然冷凝,不要说居间缓和调停,对方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神情冷酷,毫无转圜余地;至于后一件,面对怀璧庄的探寻,南宫琛却一直缄口不愿多谈,表示上门规劝尚可尝试,背后对旁人议论好友的私事却非君子所为。
一来二去,南宫家索性不再涉入万剑山庄与怀壁庄的争端,说到底,这是琅環的内务。这一态度一直延续到南宫瑾自洛城归来。
“那时候,我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往京师去,少卿遣了亲信送来帖子,邀请我去她家里。”南宫琛说道,“我以为是要为我践行,洛城他碍着面子不肯踏足,但对于痛揍外夷还是关心的。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少卿一见面就神色郑重,与我内室密谈。他说接到了可靠的讯息,万剑山庄内很可能藏有一名昆仑府派来的卧底,直属于当年背叛琅環的阴使魏无泽。他已经暗中留意观察了一段日子,仍然难以确定,而且渐渐有些疑神疑鬼,看谁都是形迹可疑。倘若昆仑府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洛城,发动暗桩,导致后院失火,从万剑山庄烧起,他可丢不起这个人。故此思来想去,意欲请我在庄里作陪,或许旁观者清,能帮助他做出判断。”
除了洛凭渊,在座几人对慕少卿的性格都比较了解,心下均想,丢不起人这等说法,的确很像他本人的口气,而得知家中藏有内鬼,多年来浑然未觉,更会视为平生之耻,欲清身侧而后快。
“如此说来,”洛湮华凝眉说道,“四个月前,少卿还丝毫没有决裂的意思,而是在着力整顿家宅、安定局面。”
“诚如江宗主所言,”南宫琛颔首说道,“少卿难得开口请托,事情也确实非同小可,我便取消了行程,让舍弟代为前往,自己住进了万剑山庄。”
“年节刚过时,我见到少卿,他还不见异样,人情往来一切如常。”容飞笙道,“然而转到一月下旬,他突然给朱副庄主送来一封信,毫无征兆地对宗主横加指责,说得天怨人怒,对怀壁庄多年来奉命而行也是大加鞭挞。书写行文都看得出是出自亲笔,但言辞莽撞激烈,不管不顾,竟如有深仇大怨一般。信上更提出,日后无论洛城方面有何指令动向,都不必再告知鸣剑,他要与其他奉宗主号令的琅環部下划清界限。”
说到最后,他温雅的声音里含了一丝怒气:“慕少卿闹情绪也不是一遭两遭的事了,磕碰难免,却从未如此出格。朱副庄主为此很是头痛,又不愿在和谈比武的关头扰乱宗主心神,便想先弄清原委、好言劝解,自家人何必伤筋动骨。谁想到,信件一封比一封决绝,遣词用字几近刻毒;会面数次,任凭我等如何退让,他动辄恶言相向,每每僵到近乎拔剑动手,竟是越劝越糟。最后,连人也扣了!”
“难为了你和阿晋。”洛湮华知道容飞笙平素温和,必定是忍得狠了才会动怒,因此意甚安抚,“我已大致了解慕少庄主变脸后的情形。但在此之前,从朔月到元月这一月时间里,不论是内奸作祟,还是由于其他缘故,万剑山庄必定发生了一些变故,导致他心性大异,痛恨于我。不知南宫公子可否为我解惑。”
南宫琛却于此时沉默下来,众人都在等待他回应,夜已渐深,雨水仍若断若续地沿着廊檐低落。
“江宗主所言不错,一月之中,我的确目睹过一些情状。”半晌,南宫琛才缓缓说道,“之前容管事见问,我不肯多言,一来是其中涉及到少卿的家事,他必定不愿外传;二来也是局势水深浪浊,而我毕竟还要为南宫家考虑。但连日来听阿瑾述说了洛城见闻,江宗主身系国运,无端蒙受冤屈误解,南宫琛若为了一己私念一味置身事外,岂非要愧煞、只是我之所睹未必就是事态全貌,唯有如实讲来,供江宗主评断,或能有助于解开与少卿之间的误会。”
洛湮华微微欠身以示感谢:“愿闻其详。”
“阿瑾上京的次日,我就住进了万剑山庄,如从前踏访时一般,或是与少卿品剑吟诗,或是在庄内信步闲游,暗中观察往来其间的下属、从人和护卫。”南宫琛说道,“我对庄内大致的情形不陌生,内有卫澄管家,是前任老总管的儿子;外有顾笛照应剑堂,接待外客,他父亲原是鸣剑旧部,受伤后无法继续练武,一家人被慕峰令主收留在庄内,并没当做从人看待。这两人都是自小随在少卿左右,极受倚重。其余上下二三百号,前堂、内院、藏剑阁、剑池,皆是遵守规矩,各司其职,无事不会乱走乱闯。”
“有时少卿到前厅或书房,我也陪着去待上一两个时辰,观察进出人等的言行举止。但无论前来拜会、求见的琅環子弟还是服侍笔墨茶水的僮仆,从他们身上都未觅到可疑之处。想来倘若昆仑府安排暗桩,要么占了重要位置,要么就得在少卿身边,否则就派不上用场,我又将符合这两点的人逐一留意一遍,却同样看不出究竟谁可能是奸细。”
园中的从人见几位主家和贵客在廊下久坐叙话,悄然送上茶水,又退了下去。南宫琛稍做停顿,整理思绪,才继续往下说:“那时,除了年夜守岁,我已在万剑山庄住了半月,毫无建树不说,快要患上与少卿一般的疑心病,看谁都满怀警戒。挫败还在其次,更令我担忧的是少卿的情绪,他变得不太对劲,像是格外焦躁,常常突如其来为一点小事大发雷霆,过后又沉默寡言,有时整晚不说一句话,只是喝闷酒。我再三问他在想什么,如果察觉疑点就说出来,他答了两句话:一是说怀疑山庄内根本没有所谓奸细,江宗主让怀壁庄送来的情报有误,或者干脆就是蓄意设下的圈套,引得他终日疑心下属,自乱阵脚,莫不是嫌这些年不够拥戴,故意要他众叛亲离,好将鸣剑收回掌握?二是鸣剑令主这个位置他本也不稀罕,可江宗主自身还不是滞留洛城,将琅環当做重登……当做争夺权位的工具,说是洗雪冤屈,至今不见动静,让人怎能心安放手。”
众人早已听过许多慕少卿的偏激言论,但此时再闻转述,仍感甚为诛心,无怪南宫琛一直不肯多言。
“我觉得少卿是过于在意,以致入了歧途,已经开始钻牛角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南宫琛继而说道,“于是向他提了个建议,不如我们来精心设一道诱饵,假称有重大情报,或许能将那暗中隐藏的宵小引得现身,好过自家胡思乱想。少卿同意了。当时恰是过年,一连几日,他白天出门到怀壁庄以及其他琅環部属处走动拜望,回来便神色凝肃,在书房中或沉思或写信,像是心事重重,正在谋划重大的决定一般。如是做足了气氛,他才佯装酒后不经意,言到京中局势正紧,为了牵制敌人,他与琅環各令议定要采取一次重要的行动,以鸣剑为首,一旦成功,必定声威大振,如今具体方略也拟定得差不多了。他说这话时,在场不止我一人,还有服侍倒酒的从人、几名护卫、卫澄和顾笛。即使昆仑府的内应不在他们当中,只要着意打探,应是也能得知少卿透露的口风。”
“我心中有几分把握,以洛城局势之紧张,少卿尽管没有明说敌人指谁,但昆仑府的内线听到这番话,也定然急着一探究竟。然而当晚书房周围风平浪静,无人窥探,我们次日只好继续做戏,将紧张悬念渲染得更足,须知无中生有委实是一件辛苦的事。第二晚,天上飘着零星的小雪,我与少卿隐匿身形守到子正时分,负责值守书房的两名护卫畏寒,缩到靠外的小房中饮酒,都醉得打起瞌睡。就在这时,果然有人影闪动,无声进了少卿的书房。”
众人都听得有些出神,江晚璃问道:“南宫公子,你们可捉住了这偷入之人?他是谁?”
“要问那偷入书房的人,怕是须从四年前说起,”南宫琛叹了口气,明显踌躇了一下才道,“少卿这人不解风情,本来对音律无甚兴趣,四年前却忽然转性迷上了听琴。他聘了一位江南有名的琴娘,带来一个十五岁的独女,唤作素雪,生得很是婉约秀丽。前年裴大家病死,裴素雪无处可去,但她也弹得一手好琴,歌喉尤其动人,故此少卿许她接替琴师之职,住在庄里。那天夜半,少卿提剑进了书房,而我按照事先约好的,绕到外侧堵截,以免贼子见势不妙破窗逃遁。然而我才到窗下,就听见漆黑的书房中剑风激荡,已在交手,少卿连声喝问,听得出又惊又怒,而剑刃碰撞的破风之声中,竟而夹杂了一名女子的惊叫哭泣,跟着就是一声男子的短促惨呼。”
“那男声并不响,又有些变形嘶哑,但我仍感到耳熟。我来不及多想,取出火折点燃,持剑穿窗而入。书房里的打斗已经随着惨呼结束,我急忙点燃油灯,少卿一言不发地站着,脸色铁青,躺在地上的竟是卫澄,他心口插入少卿的长剑,血流了满地,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房内书案边有一名年轻女子,就是我方才提到的那位琴师,裴素雪。”
“我没有想到设这个局会牵涉到卫澄,更未料到捉住的会是一名女子。月来也曾注意过这名女史,因为少卿与我对饮时曾使人唤她来隔帘唱过两曲,似乎颇为欣赏。但裴素雪性情娴静,少有招惹是非,除了少卿有时代课或心情不快让她去作歌弹曲,多数时候只在居住的小院内练琴刺绣,教授侍女们琴艺。这样一个十九岁的弱女子却在最不该的时候,出现在最不该的地方。那时卫澄眼见是伤得致命,救不转了,断断续续地说他没想背叛少庄主,只是一直不敢将与裴素雪之间的事禀明,又说素雪身世可怜,受制于人,方才是为了让她脱身才与少卿动手,他用最后一口气求少卿宽恕素雪,放她一条生路。”
“少卿的脸色很差,我想他是多日焦躁,一时气急才会失手杀了卫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就劝他将这女子先关押起来,缓一缓再审问。但少卿不理会,冷着脸斥问裴素雪意欲何为,是否昆仑府派来的内应,企图刺探机密。裴素雪本来掩面而泣,这时却擦去泪水,冷冷地面对少卿,非但不惧,反而现出轻蔑之色。”
“她的声音极冷,又清脆,如同冰玉互撞,说自己并非什么昆仑府内应,而是琅環遗孤,原本也不性裴。多年前双亲罹难,她被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没多久又有人将她赎出。买主说是来自怀壁庄,乃琅環中人,受宗主密令四处搜寻下属遗孤,不使流落在外。她以为自己得救了,但人家并未将她编入徵羽或挽音,而是单独教养,每日习练技艺。几年前,她得到了第一个任务,不是为国仇家难出力,而是随着琴师裴三娘来到万剑山庄,专司监视鸣剑令主的动向,将情报传往洛城,以防宗主不在江南,慕少卿会做出什么反叛自专的举动,坏了宗主的大计。”
这番话全然出乎在座每个人的意料,秦肃手中正拿着一根小树枝,此时“啪”地一声断为两截。容飞笙脾气再好也不禁大怒:“一派胡言,哪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