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非也。我说争不过,乃是建议邵兄无需在清账田亩上过于执着,尤其不可为赌一口气强行出头,毕竟邵家还有把柄捏在五殿下手中。”庄世经摇头道,“真是不识好人心,自始至终,不才可全是在为你着想,不任由兄台亲自上阵交几回手,这些话说了也是白说。至于我,谁说要抽身了?”
他的语气忽而转为严肃,双目炯炯:“世间万象,莫不是凶藏吉,吉藏凶。过往一年,太子由盛而衰,其中一个最大的失误就在于误认为静王与宁王不和。而实际上,大皇子和五皇子之间固然存在裂痕,却也不无情谊,并非不能为了实现各自目的选择联手。宁王初涉朝政,亟需静王指点支持,静王也借助宁王掩护在君前斡旋,两人之所以能够配合默契,正是因为需要一同对付太子这个大敌。而今太子已成明日黄花,宁王却攻城略地,一天天炙手可热,地位再非原先可比,他与长兄的关系也将由合作转为相争,加上原本的嫌隙,两人的平衡还能维持多久?实不相瞒,我从乘船下江南起,就在等待而今的时机了!”
邵青池听着昔日同年侃侃谈论几位皇子的运势起伏,心底渐渐升起一股包含警惕的寒意,竟有心惊肉跳之感。他分不清庄世经究竟是真的有把握,打算翻云覆雨,还是仅限于故弄玄虚,但无论哪一种,都令人本能地感到危险。
“蒙贤弟高见,看来我确实眼界短浅,过于固执了。”他谨慎地说道,同时思考该如何岔开话题,结束正在脱轨的对谈。也是在这一刻,他最终下定了决心:宁可在清丈田亩上退让一步,也要息事宁人,避开皇子间争斗的漩涡,里面的水实在太深,邵家蹚不起也没必要卷入。
“一时兴起多说了几句,倒是将你惊到了。”庄世经察言观色,哪里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拈须说道,“不必担忧,其实叨扰了这些日子,我已准备辞行,过两日就要离开了。”
邵青池顿时又有些挂不住,自己的态度表现得太明显,倒似胆小怕事一般,连忙出言挽留。
“邵兄勿要多想,金陵已将风止浪歇,我留下来也无甚作为,确实是打算告辞的。”庄世经并不在意,掸一掸衣袍,起身正色道,“你我并非同道中人,郡亭兄恃才傲物,虽不乏计谋,但骨子里还是个走正道的君子;而我庄某人却是一名谋士,行的是诡道,谋算的是人心,时候一长不免要连累于你,现在别过,他日或有殊途同归之时。”
话说得这般坦白,邵青池不好再留,心里却像放下一块大石。他问起对方意欲何往,庄世经也不隐瞒,笑道:“杭州,闵家。”
在最先实施清丈田亩的江南两府中,金陵府尽管同样波澜时起,但进展却比杭州府来得顺利,或许是由于金陵的士族之首邵家已开始软化退让,而杭州的闵家却仍在坚持抵制的缘故。
要世家大族将已经占到手的良田平白交还,就如逼着他们割肉,过程必定百般不愿、苦大仇深。据说邵家的家主邵青池也是由于族中子弟不争气,被宁王拿捏住罪名,为了全族着想才不情不愿地选择妥协,而闵家不仅同样根深叶茂,而且白占的田亩数量远比邵家庞大,较量起来简直不是虎口夺食,而是虎口拔牙。
六月初,洛凭渊见金陵这边已步入正轨,进展得井然有序,决定赶往余杭。他之所以行程匆匆,除却为了尽早完成政务,急着擒拿魏无泽也是重要原因。万剑山庄一役,活捉了十几名死士和杀手,经过审讯、追踪,终于掌握了一些幽明道出没的线索。
洛凭渊计算日期,自己能在江南停留的时间有限,最迟再过三个月,他和皇兄必须启程踏上归途。如果在那之前仍然找不到青鸾,就只有带着缺憾回洛城去了。
也是在月初,琅環众人日等夜盼,终于迎到了期待多日的贵客,梦仙谷主奚茗画在玄霜的护送下,经过多日兼程,风尘仆仆地抵达金陵。
怀壁庄上下甚为欣喜,洛凭渊也是闻讯大喜,静王这一回病倒,明显恢复缓慢,每天大半时间都在卧床将养。虽然他看起来精神尚好,但洛凭渊每次见到皇兄苍白的气色,总有种悬在半空不踏实的感觉。
他对奚茗画已经形成了某种依赖心理,看到奚谷主神色不豫地来到静王榻边,就宛如回到洛城澜沧居,油然而生一股亲切安心感,欣然转身去筹备动身。就像初到金陵时隐藏行迹一样,他计划此去杭州也要微服,暂时不亮明身份。
心情最不好的大概就是奚大夫本人了,给静王仔细搭过脉后,出门就是一脸山雨欲来的愠怒表情,显然对病人的身体状况极度不满意。足足两天,梦仙谷主遇到谁都没有好声气,看着众人的眼神,好似每个家伙都是坐吃山空、挥霍他辛苦心血的败家子。
洛湮华深知魏无泽狡诈凶戾,本来不放心洛凭渊独自往杭州处理,但他刚刚流露出一点自己也去的意思,就被奚茗画寒着脸,不容分说地按住了:“还想要命就休息,最少二十天,严禁胡思乱想、劳神耗力!你也太乱来了!以为每一次生病都能好起来,每回受损都能补回来?”声音严峻无比,为了加强威慑,又冷冷道,“我将话放在前头,江宗主不尊医嘱擅自出庄一步,本谷主转身就走,立刻回梦仙谷去!”
他脾气一发作,气场可比温言细语的唐瑜公子强大太多了,一群下属噤若寒蝉,纷纷向主上投去爱莫能助的目光。卧在旁边的小狐狸抖了抖毛茸茸的尾巴,一溜烟钻进静王怀里。
“皇兄,你就放心休养一段日子,我会将事情料理妥当。”洛凭渊劝道。
洛湮华无法,他的确稍一操劳就容易昏眩乏力,咳症也没有好全,自知不能勉强,只得让熟悉情况的白清远和细心机变的关禅随宁王行事,又交代了一些细节。
众人领命散去,洛凭渊留下单独说了一会儿话,也告别返回驿馆。静王喝过一碗药,正待躺下歇息,谷雨从外面进来:“主上,杨总管求见。”
洛湮华点了点头,心里微感诧异,杨越最近都在协助宁王,明日也会一道出发去杭州,他在临行前单独求见自己,不知有什么要事。
“殿下,冒昧求见,耽误您休息了。”杨越进来施礼,样子略显拘谨,从他跟随静王一年多来,已很少出现这样的神情,“属下是记挂着一件事,不知怎地有些担心。”
他顿了顿:“听闻那个人已经住进了闵家宅邸,被奉为上宾,看来确有几分本事。”
“那不是很好?若是泛泛之辈,也做不了太子府中的第一谋士。”静王颔首,“过去一个月,因他暗中帮忙,我们省去不少周折,我想邵青池肯早早知难而退,其中也有庄先生游说之功。”
“只是,殿下,”杨越迟疑一下,斟酌着字句,“庄世经终究曾受太子礼遇多年,为其出谋划策。或许是属下多虑,虽然您助他脱离东宫,可说是救命之恩,他也信誓旦旦要弃暗投明、将功补过,但是人心难测,尤其是靠阴诡谋算为生的谋士。您接下来,真的要放手任由他与五殿下直接联络?”
“不然呢?”洛湮华微笑,“奚谷主又不准我去杭州,难道庄世经每次有消息,都命人先送回金陵,待我看过没问题,再重新传回去给凭渊?”
杨越一时语塞,之前都是静王派人与庄世经联络,再根据情况协助五皇子,处于主动的地位,而今宁王要赴杭州平乱,了解情报源头似乎是应有之义。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担忧什么,到底哪里不妥,想了想才道:“是属下逾越了,就是在洛城时接触几次,总觉得此人野心勃勃又能言善辩,有些危险。”
他停顿一下,又低声道:“五殿下,如今待人接物是越来越成熟,也愈发受拥戴了。”
静王沉默,在身边来去的下属中,唯有杨越仍然称自己为殿下,而不是主上或宗主,即使已辞去大内侍卫副统领的职位,仍然远比久居江南的琅環部属更懂得宫廷权谋的莫测与残酷。想必是感觉到了什么,才不顾僭越出言提醒。他不自觉地望一眼屋梁,阿肃应该也是懂的,只是不说而已。
其实他并不觉得凭渊有什么变化,在自己身边时仍然那样爱问问题,皱着眉头认真思索,又期待着赞许和肯定,偶尔露出几分贪玩的孩子气,还有那种自然而然的关切……或许在旁人眼中,宁王确实已展露出更多独当一面的气度,碰到复杂的政务也能得心应手,更值得倾心追随,再不是初回京时的青涩。或许随着时日推移,一些东西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逝去,但总应有些什么是不变的,可以留下来,一如两人共同经历的岁月,就像他相信凭渊,相信皇弟也同样信任并且需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