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帝阙韶华 薄荷酒 4453 字 4个月前

“白公子,你们奉命行事,我也不多计较,但我与皇兄之间的事,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下属插口!”洛凭渊冷冷说道,白清远不反驳,他还能维持一丝理智,此刻想起紧要关头被钳制得动弹不得,不禁怒极反笑,“我也不想听大道理,不错,多少大事等着谋划,青鸾活着还是死了,是否遭遇迫害,对于琅環都是轻若鸿毛、微不足道的事!你们都没错,犯傻的是我洛凭渊!皇兄再有满腹才华机杼,岂会花费在一个亲手送出去的小小宫女身上,我说的有错吗?”

洛湮华沉默着,他依稀感觉眼下的场景有些熟悉,曾几何时,有多少人为了各自的原因,或怒发冲冠,或疾言厉色,最后掉头而去,慕少卿、南宫琛,还有更久更早的那些身影。他们都不是坏人,人品端正,天资颖悟,因为承受着痛苦,所以理所当然,无所顾忌。但他总以为洛凭渊不会这样,因为凭渊,总是在自己身边。他感到心底某个地方在一寸一寸地变冷,皇弟的声音依旧清朗,却不再带来习惯的温暖关切,而是如同冰刀,每一个字都像在撕扯、在割裂。

从霍烟口中听到青鸾的名字时,他就明白了魏无泽的用心,因为失去青鸾,是洛凭渊放不下的创痛,是明知危险也要追逐寻觅的饵。魏无泽将消息送到自己面前,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不能不选择的题目:置身事外,任凭宁王匆忙闯入敌人地盘,有可能遭逢步步杀机,因为幽明以暗袭和行刺见长;倘若全力阻止,一旦青鸾因而出事,等待自己的或许就是皇弟的责难误解,再难消弭的心结。

北峰山中,虚虚实实,选择前一种可能,不测的危险将对准宁王发动;选择后一种,迎来无形杀机的就换做了自己,杀人不见血,是谓诛心。

“凭渊,”洛湮华凝视宁王写满冷漠愤然的脸,静静说道,“我只有两句话。第一,对于魏无泽来说,青鸾并不是微不足道,你再拼命找下去,会害了她;第二,即使确定青鸾就在山腹中,是四名女子中的一个,我仍然会命人拦住你。”

他不能赌上弟弟的安危。弥云谷或许机关重重,杀机四伏,也或许仅仅是一出空城计,可是他没有时间确认了,纵然明知是圈套,也必须踏进去。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选择了阻止,洛凭渊就不会出事,因为在魏无泽眼中,一手为自己与宁王之间制造隔阂,逐步导演加深矛盾,埋下再难消除的隐患,得到的乐趣远远胜过加害宁王本身。

在从金陵到杭州的客船里,赶往北峰山的途中,在发烧昏沉的间隙里,他极力推想着每一种可能性。然而当预想中的情形真的成为现实,分别不过十余日的洛凭渊投来满含悲愤怀疑的目光,洛湮华才倏而发觉,自己一路上居然忘记去想如何化解。或许是在内心深处,他总是下意识地认为洛凭渊是信任自己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都不至也不应动摇,更不会疾言厉色,说出伤人的言辞。也或许是由于生病,难受得没有余力考虑这些了。

记忆里闪过少女不住流泪的秀丽脸庞,在迷离的夜晚奔进长宁宫,眼瞳里盛满恐惧。如果说青鸾是洛凭渊的弱点,那么,凭渊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弱点,所以才要急急赶来,支撑等候到现在,犹如飞蛾扑火般荒谬。

耳边传来宁王冷淡的声音:“原来如此,竟然是为了青鸾着想,才不肯下功夫找她,皇兄何不早说呢?也是,青鸾没有慕少庄主的剑法,不是能在君前进言的皇子大臣,还牵扯到不光彩的旧事,也难怪你连提也不愿提起。为了大局,皇兄连自己都毫不顾惜地算计在内,放弃一颗十年前的弃子又算什么!”

说着,冷冷一晒:“但青鸾是我的侍女,我不会坐视不管!从今往后,请皇兄不必再操心,也莫要插手!”

不等茶棚内外众人反应过来,宁王已自顾自站起,疾步出棚,跟着外面一声马嘶,蹄声起落,转眼间越行越远……

一众靖羽卫甚是尴尬,五殿下到底年轻气盛,未能如愿找到心上人,平素的稳重都无影无踪,竟而将火气都出在静王殿下身上,未免太也任性。当下只得匆忙行个礼,说两句缓和的好话,赶紧上马去追。

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茶棚里恢复了寂静,琅環部属心里又是气闷,又不是滋味,一时相对无言。烛影摇曳,渐渐暗淡,洛湮华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只觉方才情景不胜恍惚,如在梦境。

“回去吧,”他慢慢站起身,突然眼前一黑,身体晃了一晃,险些摔倒。

“主上!”“宗主!”几声惊呼传来,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力道稳定而坚实,是秦肃。

“没事,只是坐得久了。”洛湮华扶着桌子定了定神,待到这阵昏眩过去,才就着秦肃的手臂,慢慢举步离开。喉间涌起一丝腥甜,被他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

第一百五十章 沉吟至今

洛凭渊从洛城动身时,没有带上乌云踏雪,但目前的坐骑也是一匹百里挑一的良驹,稍一催动就四蹄带风,一口气奔出十余里才放缓速度。夜风挟着湿润的潮气扑面而来,令他烧灼的头脑稍稍冷却。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生气,甚至不管不顾地朝着皇兄发作,青鸾没有遇害,即使白清远不加拦阻,很可能也来不及救下那几名女子,这一切似乎都构不成愤怒的理由。

但胸中的憋闷却挥之不去,非但没有随着发火得到宣泄,反而愈发烦躁。

他本以为皇兄会解释的。哪怕只是简单的一两句话,说当初并未与魏无泽交换条件,说交出青鸾是逼不得已,说并没将青鸾看作弃子……什么都好,只要肯辩解,自己一定会选择相信,就能拔出扎在心头的那根刺,不再乱想煎熬。可是任凭责难,洛湮华却什么都不说,连一个敷衍的答案都没有,仿佛随便他怎样看待,如同默认。

明明知道自己放不下,明知有多在意,早年的缘由、青鸾的眼睛,却始终缄默,每次都是如此,直到再也瞒不住,直到什么都来不及,就像在自己还懵然无知的时候,静王已默不作声地饮下那杯纠缠入骨的毒酒,令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看着他辗转病榻。

缓缓行了片刻,随从护卫赶了上来,洛凭渊的心情相当坏,连话也不愿说,在乌沉的夜色里回返杭州城。

经过北峰山一场折腾,他的行踪已经暴露,再住明月楼显然不合适,但是如果去住驿馆,大约到不了明日早上,杭州府的府官士绅就要候在大门外,而后是例行的络绎请见、饮宴邀帖,将金陵府的应酬重演一遍。

洛凭渊越想越是心烦,他需要静下来理一理头绪,而不是面对更加繁杂的人事,因此等进了城门,下属们请示何处落脚时,他毫不犹豫地吩咐:“你们回驿馆安歇,我还有些私事要办,过两日再回去。”说完径自拨转马头,换了个方向就走。

众人都是一个头两个大,五殿下在杭州人生地不熟,能有什么私事?如果是要找青鸾姑娘,目前可没有新线索。也不知哪里来这么大火气,顶撞了静王殿下还不够,又要微服出走。

只是愁归愁,触霉头的事谁也没勇气做,劝也不是,任由他去也不是,眼看宁王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街角,聂胜和曹默林两名亲随护卫赶紧打马跟了上去,总不能让自家殿下落单。

洛凭渊没有阻止二人尾随在后,自顾自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看到前面道旁有家门面整齐的客栈,于是入内投宿。他身上还是昨日出发时的夜行装束,沾了不少泥土,还有些斑斑血迹,再摸怀里,才想起自己如今出门都不带银两。见到客栈掌柜露出狐疑的表情,在一旁不住觑眼打量,聂胜两步上前,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拍在柜上,沉声斥道:“看什么看!赶紧将你店里最大最好的上房收拾出来,给我家公子休息!”

洛凭渊确实累了,进了客房草草洗漱,躺下没多久就沉沉入睡。只是这一觉充满混乱的梦境,一时是十六岁的青鸾,在太液池旁陪着孩童时的自己放风筝,线突然断了,阳光明媚的天空转为阴霾,少女的笑容随之隐没,漆黑眼瞳里留下两行血泪:“五殿下,对不起,青鸾必须走了。”一时是身形幽诡的魏无泽,他似乎仍是十年前彪悍放肆的样子,下一瞬,一张脸转眼又变成蒙着人皮面具的木讷老仆,嘲弄的眼神仍一模一样:“小殿下,对付你实在太容易了,看你这懵懂的样子,洛深华还真可怜!”洛凭渊本能欲待拔剑,然而腰间是空的,纯钧宝剑不在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幽明令主长笑一声,影像破碎、淡去。

洛凭渊也不记得梦见了多少交错的片段,即将醒转时,他依稀看到了皇兄,十七八岁的洛湮华站在长宁宫门前的石阶上,苍白而消瘦,朝即将远行的自己久久凝望;而后梦境一转,倏忽又是几个时辰前才去过的郊野茶棚,静王坐在粗糙的木桌边,欲语还休,烛火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庞。往日交叠今昔,他静默的目光仿佛不再幽深,而是盛载无数思绪,能够读出温暖的关切,柔和的期许,还有叙不尽的疲惫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