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尊主所想,早在住进恬园之前,我就记起来了。”青鸾的声音依旧淡然,听不出畏惧,“七年前,我撞柱自尽,结果没能死成,却由于头上的伤势从此失明。那时已无生念,每日不吃不喝,尊主命人给我灌下了一瓶浮生梦。”她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悠悠说道,“青鸾记得旁侧侍女的劝解,璇玑阁的灵药千金难求,是尊主费了不少周折辗转寻来,只要喝下去,沉睡三天就会前尘尽忘。浮生梦,梦浮生,世事不过一场大梦,有何值得烦恼呢?”
洛凭渊本已绷紧到极点,一旦情况不对就要冲出去救人,但飘入耳中的话语令他心头闪过无数疑问,不自禁地想得知更多。
但闻青鸾继续说道:“那药水的效力就如传闻,此后很长一段时日,我想不起过往,不知晓自身来历,更兼双目失明,唯有事事信赖倚靠尊主。”
魏无泽道:“本座对你可有半分薄待?你可曾因为看不见受过欺凌?”
青鸾缓缓摇头:“都没有。想我身份卑微,不过一名侍妾,得蒙尊主处处厚待,理应受宠若惊才是。然而那几年,我却常常莫名地觉得害怕,就像失去的记忆里藏着不能遗忘的谜团,身边服侍的人不时更换,有时不过是在我探问时多说了几句,第二天人就消失了,青鸾百般求恳也保不下她们。”
她的声音渐渐黯然:“我也曾安慰自己,既然所余不过残生,又何必追根究底,尊主总没必要骗我这目盲之人。但是浮生梦的效力只持续了四年左右,我一天天回忆起旧日时光,想起在宫中照料五殿下的日子,想起含冤死去的娘娘,还有你们对大殿下做的那些事。我并不擅长掩饰,想来尊主很快就发现了异常,于是又是一剂浮生梦,而这一次,仅仅持续了两年多。”
说着,她轻声叹道:“七年光阴,原是活在梦中,更没想到我已醒了,尊主却一如既往,明明山穷水尽,尤自争斗不休。”
房中一片寂静,芍儿早已缩到角落,一点点朝门口挪去,但其余三人谁也顾不上注意她。
“说得好啊,一个足不出户的瞎子也能有这般精彩的言辞,看来是我小瞧了你。”魏无泽并未暴怒,而是语带嘲讽,“想算旧账也成,当年带你出宫,是你哭着跪地央求的,还是本座有过一丝一毫的强迫?洛深华至今活得好好的,自打答应交换条件,我动过他一根头发吗?七年前背信毁诺的,是你还是本座?”
青鸾低声道:“出宫的时候,确实是我恳求尊主,但那是因为……”
魏无泽冷笑打断:“我自认不是好人,但对你却做到了言而有信。若不是你哭哭啼啼、寻死觅活,本座也懒得弄什么浮生梦!现在想起便想起,你也不是小姑娘了,待要如何?”
洛凭渊却呆住了,青鸾低低的话语落入耳中,如闷雷滚过,震得他头脑嗡嗡作响。前晚偶然听到霍连声和彭三虎议论静王时,他起初刺心无比,待到冷静下来,渐生悔意。江湖中以讹传讹殊为常见,幽明道内部更会着意污蔑琅環宗主,自己焉能轻信。但此时此刻,却是青鸾亲口证实,她是交换条件的一部分,所以才会被召去长宁宫吗?为了换取皇兄的安全,成为了筹码。
他心中一阵恍惚,呼吸禁不住急促了几分,耳中却听见青鸾说道:“相信尊主早已了解,青鸾是个平庸懦弱的人,既没有主见,也无胆识。但我毕竟是个人,心底深处从未忘记娘娘的恩情,凤仪宫中枉死的姐妹,舍命相救的同伴,而尊主却是琅環的叛徒,双手染满鲜血。”
她极慢地摇头:“醒转的一刻,生不如死,我再不愿活在虚假中。尊主难道不觉得,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怎么,又要闹一场?”魏无泽嘲道,“一开始拿出这份刚烈,索性吊死在宫门口,省了多少事!十年时间都半推半就过来了,如今觉得本座落了下风,又想转头去投奔琅環?”
他目中戾色一闪而过:“可惜啊,魔窟里浸染过的人,你以为自己还能清白?”
青鸾不答,拿起琉璃盏又饮了一口,才平静说道,“魏尊主想岔了,妾身是有罪之人,又身有残疾,多年来依附于尊主,早已无颜面对大殿下,绝了再往他处的念头。但是,我也不可能继续自欺,眼看你玩弄手段谋害琅環同伴,对大殿下和五殿下不利,却什么都不做。事到如今,不若青鸾陪你一起走,可好?”
说着,她举杯虚敬一下,淡淡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洛凭渊越听越是不对,忽然之间,一股凉意直透心底:青鸾想做什么?她难道……,不,怎么可能?她明知我和皇兄已经找来,很快就能脱困啊!
房中一片死寂,魏无泽脸上现出一丝猫戏老鼠般的讥诮,似乎毫不惊讶:“真是有意思,青鸾,你知道这些年来,我为何对你另眼看待,始终放在身边吗?”
他审视着青鸾的表情:“你是江璧瑶带进宫里的侍女,我要你替她看着,琅環是如何最终毁在我手上,让她在九泉之下也为当初放弃了幽明而痛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满心崇敬你的娘娘,对洛深华死心塌地,实在痴傻得可怜可笑,教人想瞧瞧你能坚持到几时。想不到,你竟要傻到底!可是你又能做什么呢?一个连走出房门都需要搀扶的瞎子,想制出一瓶毒酒,鸩杀本座,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么?”
他短促地嗤笑了一声,眼神却已变得阴冷瘆人:“偷偷将那瓶子当宝贝一样,察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不知道,你煞费苦心浸出的好酒,早就被调换过了。”
“以青鸾的蠢笨,小小伎俩想也瞒不过尊主。”青鸾的语气依然镇定,甚而含着浅淡笑意,“恬园内外,处处皆是耳目,我想方设法一点点弄到的药粉、砒霜、带毒花草,多半不是假的,就是统统被换过。尊主冷眼看着我自以为是、煞费苦心地白忙,想必增添了不少乐趣。”
说着,她慢慢又啜了口蜜酒,忽然低头咳了两声:“既然笃定无毒,为何不敢满饮此杯呢?说了半晌话,尊主当真没觉出半点异常?”
洛凭渊刚放下一点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莫非酒里真的有毒?他方才看得分明,青鸾第一次敬酒时,魏无泽不过举杯作个意思,根本不曾饮下;况且青鸾生活在周遭监视下,又何来足以威胁武功高手的至毒?
令他诧异的是,魏无泽居然收起了嘲讽,脸色有些阴沉:“你到底弄了什么鬼?”
青鸾又咳了几声,仍噙着浅浅笑意:“纤红和柳莺留下的纪念,魏尊主应该很熟悉才是。”
幽明道内部定有规矩,受训合格的死士和一部分亲信可获得一枚毒囊,用以装在牙齿内,在失手遭擒时咬破,就会于短短时间内无声无息地死去。纤红、柳莺陪伴青鸾日久,已有了感情和默契,当分离骤然来临,两名侍女明白此去凶多吉少,壮着胆子将毒囊取下,在告别时留给了青鸾。
一枚涂在琉璃盏上,一枚放入近日收集的雨水中,在魏尊主来到时,随口吩咐芍儿用新近的无根水煮茶也是非常自然的事,不会引起怀疑。而提出换酒,一再劝酒,魏无泽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替换过的蜜酒上,也就忽略了其他可能性。
既然不喝酒,茶水总是要沾唇的。对坐叙话的功夫里,涂在杯壁上的毒已经逐渐融入酒水,而融入无根水中的毒素虽然稀释,也该逐渐发作了。
“在你眼中,两个侍女的性命如同草芥,不值得在意,但再渺小的人也是会反抗的,就如再痴傻的笨蛋也会学着使用心机。何况,那个什么也不懂,单纯懵懂的青鸾早已死在离宫的一刻,死在七年前。”青鸾轻声说道,“娘娘已经去世十年,逝者已矣,尊主对娘娘再多耿耿,也该报复够了。青鸾不愿跟着你去什么岛上,今日同赴黄泉,就算偿还了尊主多年相待的情分……”她控制不住地又咳了几声,才勉强将话说完,“但望来生,再莫相见。”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已经疲倦,慢慢伏在桌上。洛凭渊在缝隙里看着眼前场景,但觉心中一片冰冷,又是一阵难以置信,他无法理解片刻间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