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三殿下非是传闻中一般糊涂,尽管受到些挫磨,却能保持心智清明,这样在下便放心多了。”白衣人唇边噙着浅淡笑意,并不否认。
“阁主既然没有恶意,又不准备救我离开,不知找本王有什么事?”洛君平省起璇玑阁主必定与云王交情匪浅,立时又撑起三分皇子架势。对话到现在,他胆气渐壮,不过因为自己毫无抵抗之力,仍是刻意强调了一遍“没有恶意。”
苏凌雪看一眼他周身狼狈的模样,从袖中取出一柄柳叶匕首,锋刃长不及两寸,甫一出鞘即光滑闪耀,显然锐利无匹,再倒转锋刃,在刀柄凹陷处按压,一枚闪着寒光的细针倏然从末端激射而出,直没入帐顶。
洛君平方自吓了一跳,璇玑阁主已还刃入鞘,将柳叶匕首递到他手中:“若是长一些的兵刃,殿下身上藏不住,这短匕却可插入鞋帮,即使双手被缚也能设法拔出。刀柄中原本安有六根细针,现下还余五跟,上面涂了麻药,中者必倒,用于近战最是适合。请殿下收好,以备明日不时之需。”说着,又对用法略作指点。
洛君平见那匕首既短且薄,小巧精致,本能地接在手中,继而狐疑起来:“苏阁主,我虽没带过兵,却也知道阵前必定千军万马,小小一柄短刃能济什么事?况且又不是两国交战,你将它给我防身,难道到时还会有危险,需要白刃相搏不成?”
“十有八九。”苏宴道,“两国相争,从来都是兵不厌诈,欢宴上尚能暗藏刀斧手,何况是阵前换质。夷金这些天表现得过于老实,多有妥协退让,反而更说明心怀鬼胎,否则,实在没必要调集数万兵马之多。金人阴狠乖戾、睚眦必报,在韶安会战中没捞到好处,洛城比武又一败涂地,早已积恨在心,今次恐怕不会放过重挫禹周的机会。根据收集的情报,他们应是在谋划行刺四殿下,三殿下既是人质,又是诱饵,被当做靶子的可能性也不小。”
“他们怎么敢?公然毁诺,就不怕我禹周出兵踏平大梁?”洛君平越听越是心惊,又有几分不可置信,“夷金区区一个小国,凭什么猖狂至此?完颜潮还是摄政王的世子,虎毒不食子,阁主会不会想得太严重了?而且,而且您既然都看穿了,就不能提前预防,多多召集高手,再布一座大阵,保护我和四皇弟万无一失……”
他的话被苏宴抬手截断:“安王殿下,都已经做了三个月囚犯,你仍然以为事情能够善了,明天走个过场就能平安回去?为什么不想想夷金是怎么逮到你的,偶然兴起出城打猎,为何反倒成了猎物,运气就这么差?你的护卫都是纸糊的?再想想看,禹周三皇子的身份高于摄政王世子,如果只是想换回完颜潮,以夷金一贯的贪婪,必定还会索要金银绢匹或其他好处,为何对方唯一提出的条件却是必须四殿下亲至阵前?”
他温雅的语声里隐隐透出寒意:“事有反常即为妖,夷金本来做不到,不敢做的事,一旦在禹周有了得力内应,也就没什么不可能了。就像半年前,北辽三王子不也凭着同样手法,只差一步就要赢得比武与和谈,娶走丹阳公主?云王若有万一,禹周必然军心动摇、士气大挫,萨木赤再趁机夺取绥宁城,到时还怕北辽不会发兵呼应?所谓孤注一掷,归根到底是禹周尚不够强盛,对内不能铲除内奸,对外无法诛灭外夷。按照三皇子的想法,四殿下为了自身安全,还是立即放弃营救返回洛城,最为万无一失。”
洛君平咬住下唇,无言以对。隔着面具,他感到璇玑阁主的目光充满审视,又透着一丝怜悯,如同要看穿心底。他不是傻子,当然早已反复地回想过、怀疑过,自己为什么突然落入敌手,从人上人沦为阶下囚?
那一天,分明是没打算出城的,如平常一样百无聊赖的闲逛散心,是一名护卫在街角同几名本地人模样的男子嘀咕了一阵,兴匆匆领着其中一个来禀报,说这人的亲戚是猎户,刚得到消息,几十里外靠山的村子猎到了一头白虎,正要抬到城里来请赏。
洛君平怦然心动,去岁天宜帝寿辰,洛临翩送上的贺礼是一张亲手射杀的硕大虎皮,远没有自己精心挑选的百宝果盘贵重,却大大地抢了风头。白虎皮是祥瑞之兆,若是带回去呈给皇帝,定能稳压云王一头,之前跟着太子犯下的过错也不至于受重罚了。
那本地人外表甚是朴实,几名护卫又在旁边怂恿奉承,他头脑一热就听不进劝阻,决定立时出城,在半途中截住白虎,如此才好独占功劳,回京后夸说是自己猎到的。
遇袭的混乱场景依稀又在眼前,从树林中冲出的一彪夷金武士显然是事先埋伏在那里的,目标明确地扑向自己,身边的护卫迅速减少,倒的倒、逃的逃,他慌不择路,只来得及打马奔出十余丈,就被一个金人从身后抓住背心,掼到了地上。天翻地覆的瞬间,仿佛瞥见草丛里一双略显慌乱躲闪的眼睛,正小心地朝自己张望。
身处敌营,耳边充斥夷金将领的侮辱嘲弄,其中总会漏出别有意味的一言半语;洛君平因绝望和饥饿睡不着觉时,一闪而逝的窥视目光又会重回脑海,那名用白虎诓着自己出城的护卫,确实是四五年前太子拨给他的。洛文箫前后分过来不下八名身手高强的侍从,每次都关切地说:“身边没有得用可靠的高手怎么行,三弟你时常外出,也不能太不当心了。”他不是不提防,太子塞进府的人尽量都支得远远的,但这回奉旨到边关犒军,总需要武功好手随行才有安全感。
当他忍着饥饿和疼痛,咬牙切齿地蜷在角落里时,曾经不止一次闪过念头:要是死在夷金手里,不是正方便太子将过去那些作为统统推卸干净,让自己替他顶罪?这样的念头起初是荒谬而不可置信的,继而令他恐惧,自内而外地发冷。即使不敢也不愿深想,心底却隐隐知道,洛文箫做得出来。
“苏阁主的意思,我不明白。”他神情变换,迟疑了一会儿才勉强道,“谁会是禹周的内奸,替夷金效力能有什么好处?阁主与四皇弟有交情,当然处处替他着想,但这等大事不能单凭推测,无凭无据,叫我如何相信。”
“三殿下不必急着相信,愿意怎样想都可以。想一想倘若你或云王在绥宁遇害,除了外夷,谁能得到最大的好处。”玄机阁主淡淡说道,“我没时间久留,今晚过来探访一趟,也是因为我的同伴无意在萨将军帐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他从袖中拿出一物,平放掌心,昏暗的帐中像是凭空划过一道鲜艳的赤红。
洛君平定睛看去,他手中是一块两指宽的鸡血石印章,通体红若丹霞,丰盈欲滴,更难得的是正中部位纹理如画,天然形似一位衣带飘然、含笑回眸的美貌女子,堪称上品中的上品。
更珍贵的宝物,安王也不知见过多少,不至于震惊变色,然而这块印章他是认得的,甚至曾经拿在手中把玩赏鉴,知道底端刻有四字小篆:明竹光枫。此乃太子的私章,洛文箫唯有得到珍品书画时,才会拿出来展现一下风雅,其他时候都收得稳妥。为何会出现在夷金的兵营中?
账外传来轻轻的呼哨,跟着有人低声道:“小苏,该走了。”音色如水,仅是短短几字,已是说不出地动听。
苏宴应了一声,注视三皇子青白交加的脸色,慢慢将印章收回袖中:“战场之上,什么都可能发生,一切顺利自然最好,万一夷金骤施暗算,殿下还应奋力自救。须知求人不如求己,或许毫厘之差,便为你自身与四殿下多赢得了一线生机。”
洛君平强压住心头愤恨,攥紧手中短匕,咬牙道:“多谢!”纵然苏聆雪施以援手是为了云王,他仍然感激对方让自己解开迷惑,无论能否保住性命,至少落个明白。
“不必太过紧张,殿下虽然印堂发暗,却不似短命之相,好自为之罢。”璇玑阁主吹熄火折,账中顿时归于幽暗,洛君平但觉微风飒然,白衣人影已飘然不知所踪,唯余杳杳语声犹在耳畔:“他日回京,望三殿下莫要忘记,同为兄弟,是谁不惜借刀杀人、加害于你,又是谁远赴边关、战阵相救。”
第一百六十二章 阵前换质
绥宁城外东北方向地势平缓开阔,辰时一刻,禹周军开启城门,出城列阵,夷金兵卒也大股地涌出营盘,双方很快形成南北对峙。禹周陈兵一万,夷金一万三千,按照事前约定相距百五十丈,中间留出一片空旷。
云王洛临翩着素银软甲,玉色披风,策马立于阵前,身后万千兵马盔甲鲜明,他堪称绝世的容貌愈发笼罩着一层凛冽肃杀,令人不敢逼视。
萨木赤却是条赤红脸膛的彪形大汉,较常人高出至少一个头,金色盔甲饰以貂尾,阳光下灿然华贵,坐骑也是膘肥体壮,连人带马,着实威势十足。
相形之下,只着一身粗布麻衣被押在旁边的禹周三皇子就显得格外寒伧瘦弱、无精打采了,手腕双脚被草绳捆缚,只能小幅度迈步,颈后还插了一根草标,引得夷金兵卒不住指点哄笑,声音越来越大。
洛临翩心下甚是愠怒,谈判条件时已经约定过,双方质子须衣帽整齐,以礼相待,夷金答应得好好的,临阵却要耍弄手段,那些嘲弄取笑之声,分明是在削禹周的颜面。他与洛君平再没情分,安王也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当众受此羞辱,自己也是面上无光。
他转过头,冷冷望了一眼双手背缚、布衣小帽打扮的完颜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