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帝阙韶华 薄荷酒 4170 字 4个月前

于他而言,这些想法压抑已久,在心中翻滚过不知多少遍,自有一股发自肺腑的恳切。天宜帝听到父子至亲四字,本待发怒,,脑海中却瞬间闪过了二月十五夜晚,云王在紫宸殿上拂袖而去,冷冰冰丢下的那一句“滴血认亲”,一股气顿时哽在了喉头。昔日阴影缠绕不去,随着静王回京,还有多少自己不愿理会,视而不见的隐情将要浮出水面,被人道破戳穿?

“很好,五皇子去了一趟江南,果然长了见识,”他咬着牙冷笑一声,勃然变色,“君臣恩义、父子亲情,也轮得到你在朕面前大放厥词?看来朕是对你们太纵容了,一个个居功自傲,恃宠而骄!非得好生尝一尝教训,才晓得何为君臣父子!”

洛凭渊只得重新跪下:“父皇息怒,儿臣不敢。”他知道不可迫得太紧,低头等皇帝又发过一通怒火,才说道:“儿臣愚笨口拙,不会说话,但是牵挂父皇,盼望父皇与大皇兄和解的心,却是真的。”

天宜帝实际上也是色厉内荏,说一千道一万,静王的解药在宫里毁了,自己终归是难脱干系,此事无人不知,再闹出动静更难收拾。对于宁王,除了用君威强压,也委实拿不出降罪的理由。否则传出去宁王为重病的长兄求药求情,反而获罪,自己岂不是成了彻头彻尾的恶人?他有心叫洛凭渊滚回去闭门思过,但想想还不是得滚回静王府,只得借着台阶按下了火气。

一番试探波折下来,皇帝不免意兴索然,本来还要询问江南世家的情况以及平乱细节,这会儿也草草带过了事。直到洛凭渊以自己年轻识浅、处事不周,请辞靖羽卫管带之权,才又有些出乎意料。

当初将靖羽卫授予宁王,主要是看中五皇子在京城毫无根基,处处需仰赖自己支持,又与静王不睦,牵制琅環最适合不过;而今洛凭渊势头渐盛,于朝野都确立起地位,又摆明了向着洛湮华说话,如果继续掌握靖羽卫,确实令人不放心。宁王会主动提出交还权力,应是有同样的顾虑,特地要向自己表明心迹的;但也由此可见,他已下定决心支持静王。

天宜帝思虑片刻,淡淡点头说道:“也好,户部清丈才开了头,后面要推行全国,事务必然繁多。你倘若仍然兼顾两头,难免会顾此失彼。靖羽卫统领空悬已久,朕会擢拔适宜人选担任,让你将精力都放在户部。”

他已经想好,要收回靖羽卫也需有个体面的缘由,而清丈田亩头绪繁冗,耗时费力又得罪人,大可让洛凭渊继续督办下去,远离琅環和江湖那一套,好好磨一磨性子。再往后,六部多的是历练机会,宁王在朝中做事,处处仰仗自己,自然会更加懂得利害,收敛盛气。

放在以往,洛凭渊今日言行或许会令他大为恼怒,甚而降罪,但静王已命不久长,无论对朝野还是其他皇子的影响都注定不会持久,自己又何必计较太过,反而在气度上落了下乘。

主意一定,他的神情也就温和下来:“凭渊,你刚回来,便好生休息几日。你的宁王府七月完工,内务府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不妨先去看看,待钦天监定下吉日,朕自会下旨赐你入住。”

“是,多谢父皇!”洛凭渊领旨谢恩,心里一阵怅然,意料中的安排还是来了。不过现在,住在哪里只是一件相对次要的事。

召见已将结束,他陪着天宜帝又说了几句家常闲话,便适时地告退,离开御书房,脚步匆匆,很快出了重华宫。

作者的话

因为要处理一点事情,下一章要晚几天,只好让皇兄再等一等,会尽快回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若有情 上

出了宫门,洛凭渊命等候在外面的护卫先回静王府。他这次谒见用了不少时间,脸色看起来又不大好,几名亲卫都道是五殿下在君前挨了训斥,要去散散心,也不敢提出跟随,眼看着他单人独骑,径自离去。

皇觉寺位于城南,距离宫城十数里,洛凭渊骑着乌云踏雪,不一刻就赶到了寺门外。知客僧见是宁王前来,连忙恭敬接待。

时辰已将正午,温暖的阳光自半空洒落,穿过树木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举目四顾,寺内香客寥寥,殿宇檐角悬挂的串串铃铛在风中摇曳,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更衬出远离尘嚣的宁静。

洛凭渊穿过一重重佛殿,逐一拈香礼敬,默默祝祷,最后来到寺院最深处的皇觉正殿。一年零一个月前,他就在这里看见了被刺客杀死的姚芊儿,遇到吓坏的杜棠梨,与纳兰玉一决生死。而今,殿中血污早已为佛光涤清,如来佛祖盘膝而坐,慈和庄严。

洛凭渊照例上了三炷香,拜了一拜,再抬起头时,只见到巍峨的佛祖像眉目低垂,仿佛含着无尽悲悯,一时间百感交集。时至今日,痛悔、绝望、希冀,仿佛一切都将到尽头,前方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何种判决?

他伫立良久,直到身后脚步声响,一名僧人走到近前才回过神。

“五殿下,师傅正在等您,请移步叙茶。”那僧人年约三旬,面容清癯,乃是了尘大师的亲传弟子寂融。洛凭渊点了点头,随他出了正殿。

住持的禅房周围松柏叠翠,室内窗几明净,一尘不染。寂融轻敲了两下房门,做一个请的手势,待宁王入内,便重新掩上门,悄然退了下去。

了尘大师盘膝坐在房间中央的小几旁,见到客至,只略微颔首示意,并不起身相迎。洛凭渊依样在另一只蒲团上坐下,鼻端传来檀香与书墨混合在一起的幽沉气息,再看到窗前的书案上摆设文房四宝,以及一叠叠纸张经卷,知道是在抄录佛经。

“一别经年,皇觉寺中再逢施主,老僧甚为欣然。”了尘亲自斟上一杯清茶,缓缓说道,“五殿下风采不减,然而眉宇含郁,似有无尽烦恼,可是遇到了解不开的难题?”

洛凭渊确实无意掩藏自己的困顿,望着茶盏上方袅袅升起的水气,隔了一会儿才道:“心有所系,故不能无忧无怖,正要请大师指点迷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了尘道,“施主以天下为己任,倘若无所挂碍,又何存敬畏?故今日之忧怖,实乃苍生福泽。”

洛凭渊不由苦笑,轻声道:“但盼天意垂怜,在下日后,必当深思恭行。”昔时骄狂,动辄指点江山,妄谈天下,可自己何尝不是芸芸众生中一粒微尘,渺小却不自知。

了尘不再接话,取出一只长约尺许的精致木盒,置于几上:“施主千里传书,欲求名墨,想来必有一段缘由,老僧幸不辱命。”

洛凭渊伸手打开木盒,里面丝绒为衬,赫然是一块两寸余长的椭圆墨锭,墨色沉暗,花纹精致古朴,一端以梅花篆文雕有“琉光宝墨”四字,另一端则是沈云清的名讳印章。墨香馥郁,沉而弥清。

他心中一阵激荡,将木盒复又盖好,小心收入怀中,才起身深深一揖:“多谢大师援手相助,凭渊铭感于心,没齿不忘。”

庄世经的《徽州宝墨考》上记载有琉光宝墨的来历和线索,这块沈云清视为平生技艺精粹的墨锭很可能被徽州知府进献给了皇帝,收藏于宫中。

在内库浩如烟海的宝物中,一块古墨就算再珍贵,也算不得什么,但其中关联的干系过于重大,绝对不容许失败。洛凭渊在获知讯息后,考虑过很多种方法:派人入宫盗取,通过吴庸从内库悄悄拿出来,让雪凝帮忙讨要,或者自己回京后以孝敬师尊的名义设法求取……但是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够尽善尽美,或是存在变数,或者不能做到了无痕迹。含章失火以后,宫中就一直处于风声鹤唳的状态,即使提前取得李平澜的默契,潜入盗墨也是下下策;而另一方面,他并不能放心完全托付给吴庸,着意向天宜帝提起的话,又怕事有不遂,反而引起皇帝额外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