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帝阙韶华 薄荷酒 4630 字 4个月前

面对洛湮华静若幽潭又带着怜悯的目光,终归将最后一个“你”字咽了回去。

他不是傻子,补品灵药越吃越多,身体却一天天垮掉,怎会不起疑心?然而,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一旦停止进补,浑身就像被抽去筋骨般瘫软无力,唯有饮鸩止渴地继续服用下去。御医编出种种病因说辞,但这些日子躺在寝宫里,他内心却愈发明白,必定是中了暗算。若是不能解开疑窦,简直死不瞑目。

“陛下确实曾经中毒,应是在前年,五六月前后。”静王在心底叹了口气,淡淡说道,“我和凭渊那时都在江南,父皇不妨自己想一想,深宫之中,谁最可能暗怀杀心,既有途径拿到奇毒,又能够直接或者间接地接近于你,觅机下手?以当时情势,倘若父皇与我都在一两年内身死,能从中获得最大好处的,又将是哪一方势力?”

静王进入清凉殿,在寝宫中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前后约一刻多光景。洛凭渊将皇兄送出宫门,乘上车马,返身回来时,见到天宜帝依旧仰面平躺,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上方,喉头格格作响,却说什么也发不出声音,枯枝般的手指尤自痉挛着,在床单上抓出深深的印痕。

是夜,几名御医足足忙乱了半晚,寝宫内外人困马乏,终于安静下来。两名当值内侍也迷迷糊糊靠着墙壁打盹。凌晨时分,其中一个突然醒转,发觉龙床上的皇帝半张着眼睛,已经气息全无,脸上是一片死亡的灰色。

他吓得跳起来,下意识地一把捂住嘴,跌跌撞撞地奔出内室,不敢惊扰才在西暖阁歇下的太子殿下,径直去找守在外殿里的御医和总管吴庸。

痛哭呼叫声很快传遍了寝宫,从清凉殿向整个皇城扩展:“陛下驾崩了!”“陛下龙驭宾天!”

黎明将至,沉重庄严的钟声从重华宫的琉璃高墙内传出,一声接一声穿透微凉的晨曦,在蓝紫色的天空下久久回荡,唤醒了尚在沉睡的洛城。

天宜二十四年八月十九,帝崩,年四十八。百官齐集,辅政李辅仁宣读遗诏,太子洛凭渊名分早定,不日承统继位。帝之平生,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功过皆有,今盖棺而待定论也。唯叹古往今来,王侯乞丐、善恶忠奸,莫不有一死。

第一百八十六章 繁华如梦

皇帝大行,举国同哀,重华宫中一片缟素,灵前悲戚之声不绝,至于其中有多少真心的泪水,多少不过是尽本分敷衍,就不得而知了。洛凭渊心中不无伤感,天宜帝纵然有百般毛病错处,总归是他的父皇,童年时不受重视,但至少从无苛待,而自翠屏山出师归来,更是颇多提拔栽培。

丧仪隆重而繁冗,悼文由傅见琛执笔,将大行皇帝生平功业一一尽述,文辞肃穆端丽,并无过多虚言修饰。天宜帝早年征伐北辽,数次取得大捷,使得辽人一度不敢兴兵犯境,边关安定达七八年之久。洛凭渊想到,尽管这位父皇心胸狭隘,将太多精力用于权谋之术,以致忠良蒙冤、朝纲不振,政事方面建树平平,但最后几年还是做了一些正确的决定,起用琅環,支持云王对战辽金,又大力推行清丈田亩,禹周从而又一次迎来了弥足珍贵的安定时期,得以止息兵戈、与民休息。

而自己,涉政不过三载,监国仅仅数月,一朝病危的皇帝真正去世,才体会到肩头责任之重。他需要独自站在禹周朝堂的顶点,上方无遮无蔽,纵使那颗原来的老树已然枯萎腐朽,不能倚靠,但存在与否,毕竟是不同的。

他的王妃杜棠梨压力也不轻,年初才嫁入宁王府,转眼成为太子妃,刚刚适应了几个月,又要面临入主中宫,若不是丹阳公主和云王侧妃近来都在宫中作陪,必然要陷入惶惑中了。

禹周朝承袭前朝礼制,天宜帝大殓之后,群臣就开始积极筹备仪典,不断催请太子殿下早日登基,口中的称谓也自然而然地改变过来。天宜帝二十四岁继位,已属难得的少年天子,而今洛凭渊年不过二十二,且早早展现出稳重又敏锐的才干,朝野上下都期待起气象一新的前景。

由于几位重臣都认为七七四十九天太长,洛凭渊最终同意将正式登基的日期定在除服后的九月十九,即天宜帝薨逝一个月后,如此既做到克尽孝道,亦顾及了朝堂之需;又要求臣属暂时仍以“殿下”相称,以示对先帝的哀悼。

他一面主持丧仪,一面还得兼顾政务,每天都十分忙碌,心里却很惦念静王。当重大变化不可逆转地到来,或许唯有洛湮华能令他感到宁静,给予安慰和信心。而且,如今皇兄已经无需深居简出避人耳目,也是时候好好商量一下往后的规划了。

只是,居丧期间诸多不便,静王虽然也到过宫里,但每次都像那晚奉诏见驾时一样来去匆匆,两人统共说不上几句话。

洛凭渊想去静王府,但一则确实分身乏术;二则行动也不似从前自由,宫里规矩繁多,不管他走到哪里,随时随地都有臣子、护卫、内侍忠心耿耿地紧跟不放。好不容易挤出时间出宫一趟,才进了澜沧居,一盏茶尚未喝完,内务府管事、大小官员就接二连三追到府门外,个个都有急需面禀的要事,太子殿下只好摸摸鼻子,郁闷地起身告辞。

“殿下要见静王,何不直接宣召?”有内侍小心又不解地提议,只消传一道口谕,世上谁敢不来?

洛凭渊不易觉察地皱眉,就像还不习惯被称为“陛下”,他也不希望采用君臣的方式替代与皇兄亲密无间的相处,尤其是在初继位的敏感时期。而今,一举一动都有无数目光盯着,就算希望静王入宫叙谈,自己的态度也不宜显得轻率随意。

走在殿宇层叠的重华宫中,旧日回忆止不住地袭上心头,过去与现在,结束与开始,度过童年时光的凤仪宫与长宁宫,业已荒草凄凄。他突然停下脚步,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天宜帝去世后,吴庸提出自己年老体衰,请求退居养老。洛凭渊本待应允,但考虑到四十开外其实没到告老的年纪,加上宫里一时找不出合心的接任人选,料想他是有所顾虑,于是好言慰留,要吴总管继续照管大内几年再说。

此时洛凭渊下令开启长宁宫,由吴庸陪着进去走了一圈。近十年无人居住,里面像样的器物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一些损坏腐朽的桌椅家什。幸而这里本是一处重殿,结构坚实高宏,建造时使用的皆是上等巨木,倒是没有倒塌之虞。由于久无人迹,院中满是鸟粪,阴暗处偶尔扑出几只蝙蝠。转过一处内室时,忽然看见角落里丢了一只又脏又旧的蒲团,洛凭渊俯身拾起,瞬间百感交集,差点落下泪来。他当即吩咐尽快清理庭院,扫去灰尘蛛网,修葺窗棂、墙壁的残破之处,短时间内做不到焕然一新,但务须使长宁宫一尘不染,恢复几分当初洛深华居住时的旧貌。

凤仪宫同样需要重见天日,那里封闭十二年之久,光景必然更为残破。洛凭渊并未擅动,总须等到与皇兄一起前去祭拜过,才好着手修复。

他的话就是圣旨,吴庸丝毫不敢怠慢,不仅宫室图纸被翻找出来,连早先曾在长宁宫内服侍过大皇子的内侍宫人也寻到两个,十余日下来,已然根据图形和描述,重新完成了一番布置。

此时距离登基仪式堪堪不过两天,洛凭渊再次踏入长宁宫,不禁眼前一亮,宫室庭院经过悉心打理,宛然回到了昔日格局。皇兄常用的书案依旧在书房南侧,楠木笔筒里插满十几管狼毫羊毫;西窗下是熟悉的棋坪,珍贵的青玉棋盘棋篓已摆放得端端正正,仍是先前那一套;寝殿内垂下檀木珠串成的帘幕,将内外室分隔成两重;壁上悬挂宝剑,床尾支架上常搁一柄玄色拂尘,廊檐下的长摇椅是自己最喜欢待的地方;……铭刻在记忆里的情景历历在目,只除了到处留下岁月的痕迹,木柱上的油漆已然斑驳剥落,庭院里的青石布满裂纹,但放置在院角的铜水缸里又盛满了清水,几尾金鱼在碧绿的睡莲下悠然游过。

洛凭渊又喜又悲,但终究是大为高兴,命人从内库取银两赏赐给吴庸和一应办事的内侍、工匠。看看时间不迟不早正值午后,他不想再等,于是命人去召杨越。

大约半年前,静王认为杨越继续跟着自己做总管未免屈才,到底荐给了洛凭渊,又承诺将来若是有一天无心为官,随时可以回来。杨总管最终含泪拜别了旧主,从此到了五皇子门下。他在静王身边十年,人品才干都可圈可点,洛凭渊很是看重,目前暂时与袁旭升一道担任御林卫副统领,将来还准备外放出京,另行委任。

现在,他想让皇兄看到整饬后的长宁宫,一同在充满回忆的处所少坐畅谈,自然要派出最适合的人选去请。

杨越领命,立即出发前往静王府。洛凭渊回到紫宸东偏殿,批阅了几份奏折,不时望一眼宫门方向,没来由地,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