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舜华便把任竞年已经和大兴安岭那边说好了要运木头的事提了,顾全福连连点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其实黄土茅草水泥渣子,我倒是有些门路,可以想办法,但是这木材,真是难,现在可以从大兴安岭运檩条过来,那就不用愁了,等开春一解冻,我们就赶紧盖起来。”
盖起来,哪怕再小,女儿也有一个窝了,他的心多少能落定一些。
顾舜华告别了父亲,过去邮局打电话,因为下午五点就要去上班了,中间就这么三个小时的时间,顾舜华不敢耽误,快走过去,赶紧排队,她是想尽快赶时间,等会打完电话,还想趁机回去给孩子做点冬天换用的衣服,再买两个棉猴。
进了腊月就是年,她两个孩子现在过年的衣服还没见影儿呢。
不过这次还算幸运,排了差不多三十多分钟就接通了,也是赶巧任竞年在矿上。
顾舜华:“你那里怎么样?”
任竞年:“复习资料收到了,那个资料非常好,我正缺这种,最近晚上抽时间一直在学习。”
顾舜华:“那就好,那是雷永泉家的资料,他家有门路,弄到的资料就是好,我让他给你复印的。”
任竞年:“年后我过去,拜访一下他。”
顾舜华:“行,这两天我遇到王新瑞,王新瑞说雷永泉张罗着聚会呢,要是你能赶上就好了。雷永泉家住四合院,那可是老北京大户人家,到时候你看了就知道了。”
任竞年听顾舜华这么说,倒是笑了:“瞧你馋的,四合院就那么好?”
顾舜华:“这你就不懂了,这就是老北京城里的道道,他们住大院的和我们住胡同的不是一种人。”
小时候,那都是玩不到一块儿的,见了一个眼神不对付就打起来那种。
任竞年还是笑,不过却笑着说:“进了腊月天更冷了,矿上发了劳保用品,有帽子手套鞋,羊毛线,还有牛肉干,我挑了你和孩子能用上的,前两天我给你寄过去了,估计也就这几天到,你注意着邮局通知单。”
顾舜华挺受用的,不得不说任竞年是个好男人,发了什么东西知道巴巴地赶紧给自己寄过来,当下笑着说:“行,今天送孩子去幼儿园了,我看了看,他们幼儿园小孩儿都穿得挺好,好几个穿着棉猴儿,咱们孩子穿的还是旧衣服改的棉袄,雷永泉送我不少票,也有布票,我得想办法给他们换上棉猴,再给他们织个毛衣,正好过年时候穿。”
任竞年:“雷永泉还给了你票?”
顾舜华便把这事说了,任竞年道:“其实一块在兵团那些年,大家处得不错,但也不是没矛盾,可现在想想,都是小事了。”
顾舜华想起过去也有些感慨,其实当年雷永泉还和任竞年打过架呢,当时两个人都有些挂彩了,后来事情说开了,知道是误会,两个人便跑一处喝酒去了,现在想想,连那打架都变成了珍贵的回忆,那是年轻时候的热血,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当下道:“他人真不错,就是可惜了,他和常慧看来是没指望了。”
顾舜华又想起雷永泉后面的事,其实该怎么办,她心里也没底,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多关注着这个老朋友的动静了。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又说起上幼儿园的事,还有顾舜华跟着自己爸爸去玉花台当学徒的事。
任竞年:“那倒好,等于工作解决了。”
顾舜华:“现在只是学徒,没转正呢,学徒一个月才二十多块钱,转正了多,能有四十块,而且还时不时有各种票,饭店里用不完的洋落儿也能往家拿,好处多着呢。”
任竞年听顾舜华算这个,想起以前他们刚结婚那会儿,穷得要命,掰着手指头算那几毛钱,他便低声笑了,温声道:“别想太多,我也把工资汇给你了,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该吃吃,该买买,那个棉猴,既然雷永泉给了布票,如果能买到,你也给孩子买了吧。”
他知道天冷的地方,好多孩子就穿棉猴,带一个帽子,从上到下裹得严实,乍看像个小猴儿,所以叫棉猴儿,以前他们没买是因为没地儿卖,矿井上也不讲究那个。
现在到了首都,首都人讲究,孩子又上了幼儿园,他也不想看着孩子受委屈。
顾舜华一个人带着孩子在首都,他能帮上的毕竟有限,但花钱买棉猴,那是怎么也应该买。
夫妻两个说了这一会儿话,顾舜华看看表,也不少时间了,心疼电话费,就说要挂了。
谁知道任竞年却道:“多说一会儿话吧。”
顾舜华:“也没什么好说的,费钱。”
任竞年:“又不是不给你寄钱。”
顾舜华听他话里带些异样的醇厚,一时说不出来的感觉,她心微跳,咬了咬唇,还是轻声问道:“那你要说什么啊?”
任竞年的声音清沉而缓慢:“家里家具都卖差不多了,鸡也给人家了,我自己在矿上过一个年,过了年就去找你们。”
顾舜华想想矿井上的凛冽寒风,又想着家具搬走后的凄凉,便有些心疼了,以前就算物资匮乏,可家里有孩子,夫妻两个一起忙活,也挺热闹的,现在家里空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她便道:“等过年时候,你去隔壁老陈家过年吧,和人家搭个份子,要不一个人挺难受的。”
任竞年:“没事,矿井上到时候会举办一个春节联欢会,我来操办,闲不了,也不至于太闷。”
顾舜华:“那就好……”
任竞年:“就是有点想你,想孩子。”
顾舜华一听,眼里就湿了:“昨儿个我们去吃砂锅居的白肉了,孩子吃得高兴,还惦记着你,说要让你吃,他们还想给你打电话,可当时邮局都下班了,今天他们去幼儿园,也打不成,只能等周末了,周末邮局也能打电话。”
任竞年:“没事,不打也行,你给我说说就挺好的,孩子小,还不懂事,一打电话他们想我,万一闹腾起来,还是你受累。”
顾舜华:“也没什么,他们都挺懂事的。”
说了一会儿话,到底是挂了,挂了后,顾舜华也有些不舍得。
经过这一段,她越发认识到,任竞年这个人就是她认识的那个任竞年,会在最冷的天用体温给她捂着的任竞年,他从来没变过。
她对那本书剧情的恐惧感也减轻了许多,她想,只要这个人没变过,管它什么剧情呢,那本书还能给活生生的一个人下降头吗?
这么想着,她从大栅栏街道往前走,刚要拐进胡同的时候,就见前面槐树旁边,倚靠着一个人,正是苏映红。
腊月里的风很大,胡同口的老槐树叶子已经掉光了,遒劲的树枝在灰瓦翘檐间往天空伸展,在清透冷蓝的天空中投射出一副苍迈的画作。
苏映红穿着旧色红棉袄,短发用发卡别起来,抿着略有些干涩的唇,身子靠在遒劲的槐树干上。
顾舜华看了她一眼,便走过去细看她的脸。
同仁堂的膏药就是好,才一夜功夫,已经消肿了,只留下浅淡的痕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被打过。
苏映红有些不好意思,别扭地道:“行了,别看了,已经好了!”
顾舜华笑了:“那就行,昨天看着你就像一头过年上供的猪头,还挺喜庆的。”
她这话可不好听,不过苏映红也没在意,低声嘀咕说:“我的事,你没和我家里说吧?”
顾舜华:“你家里人,我都不带搭理的,说什么说!”
苏映红这才松口气,之后说:“其实我也没怎么招惹她们,她们以为我傍上了一个小流氓,可我根本不想搭理那个小流氓,都是他非要招惹我,我是躲着的。”
顾舜华挑挑眉:“常在河边走,能不湿鞋吗?你既然当了别人嘴里说的圈子,就得有那个心理准备。”
苏映红听这话,瞪了顾舜华一眼:“我当了圈子,一辈子就该是圈子?”
顾舜华:“那我哪知道,是不是圈子不是我说的,也不是你说的,是别人说的,你和我倔这个没用啊。”
你活在胡同里,周围都是眼睛都是嘴,架不住别人说啊。
就算自己觉得自己能耐,不在乎名声,可这年头,找工作结婚成家立业,名声就是顶顶要紧,舌头根底下压死人,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苏映红听这话,愣了愣,突然眼圈就红了:“对,我是圈子,我是女流氓,我被大家伙看不起我活该,我怎么就这么贱!”
说完,突然转身就往前走。
顾舜华连忙拉住她:“哎哎哎你往哪里去?”
苏映红凶巴巴的:“你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