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很羡慕岑瑶。
有一个愿意护着她,支持她的父亲。
宋翡对于自己父亲的印象,更多的只是一个符号而已。
她觉得自己比起“人”而言,更像是一个随时都会被父亲送出去的物件。
宋家的女子都要读书,但她们读书的目的,只是为了将来能在婚事上把自己卖一个好价钱而已;所以宋翡的姐姐,那个与书生私奔的女子,才会在临近婚期之前豁出性命也想要逃离,而宋翡,也是被姐姐果决的死亡所震撼,开始思考,为什么都是人,为什么都读了书,男人就能为官做宰,而女人就只能成为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呢?
“掌权的是男人,所以规矩都是男人定的。”宋翡垂着头慢悠悠地走着,“是不是只有把掌权的男人都杀光了,才能轮到女人做主呢?”
她慢慢行至已经开办了一个月的女子书院山门下,望着立在门边,皇帝的亲口道贺被岑瑶请来工匠雕成石碑牢牢地立在那里,宋翡掀开幂笠边缘垂下的轻纱久久凝视那上头的字迹。
如今书院中的学生多是岑瑶作坊里女工家的孩子,还有她所资助的善堂里的孤儿。
学生们往日吃住都在书院里,每旬回家一次,考得好的还有奖励的银钱米面可以领取,身上穿的校服也都是由岑家免费发放的青色布衣。
宋翡站在石碑旁边,耳畔似乎传来女孩儿们稚嫩却充满朝气的朗朗书声。
那些前来为官的男书生们多半只敢走到石碑旁边,就被持刀护卫在此的女兵拦退。
他们对着这个不符合自己常理认知的书院指指点点,却又害怕女兵手中开刃的长刀。
也曾有男子自持身份想要强行闯进书院里,他们一边放声辱骂,一边不顾女兵的豪言劝阻直接往里面走,更有过分的想要去拉扯路过的学生。
女兵当场拔刀,挥刀斩断了那男子的一只手臂。
那男子血溅当场,被人抬回家里去,勉强修养过来后嚷嚷着要上京告状,却被州府的人通知他因在女子书院门前闹事,秀才的身份被剥夺不说,等他养好了伤势,还得到官府大牢里去蹲一段日子。
从此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胆敢在书院周边闹过事。
宋翡又羡慕岑瑶的大胆,又羡慕那天那个当机立断拔刀砍人的女兵。
她一直知道自己从来都只敢在心里报怨报怨这个不公平的世道,在脑海里想象自己一脚踹翻所有恶心男人的模样。
但她是胆怯的。
不敢像姐姐一样用性命来反抗父母的安排,甚至不敢违背远在千里之外孟母的命令。
宋翡看着那座石碑,两颊被泪水浸得一片冰凉。
“表妹?”
她身后传来孟景渡的声音。
宋翡连忙放下幂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表兄。”
“表妹为何在此。”孟景渡上前来,在看见石碑时,目光匆匆略去,眉头紧皱。
宋翡回答:“心中好奇,所以过来看看。”
“唉。”孟景渡看上去有些愁闷,“我从前都不知道,岑姑娘她心中竟然存着如此志向......”他依旧不能理解岑瑶的做法,也不明白这个叫自己心动的姑娘脑子里究竟在想写什么,但终于是清楚了岑瑶为何会那么果断地拒绝自己的示好。
孟景渡怀着疑惑,听从上命帮助岑瑶将书院的大小事宜在朝廷过了明路。
他很不愿意到书院来。
总感觉自己心里有不知什么地方被刺痛了,梗在那儿,非常不舒服。
“她就是太固执了。”孟景渡为岑瑶倔强的做法找了个几乎所有男人都为她找过的理由,“纵使是被齐家人伤了心,也不该如此......自毁名声。”
宋翡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儿想笑。
“或许岑姑娘觉得很值得呢?”她依旧是那种软软糯糯的,像是撒娇一样的语气。
孟景渡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表兄,先前你说过的,愿意给我一张放妾书,让我自由的事,还作数吗?”宋翡笑着,掀开幂笠。
孟景渡一惊,旋即一喜:“表妹若能想清楚那便再好不过,你放心,我今后会将你当亲妹妹一样照顾,母亲和舅舅那里,自有为兄替你去说。”
宋翡把脑袋上的幂笠摘下,往树枝上一丢,她摇摇头,把被勾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我更想自己去跟他们说。”
看着愣住的孟景渡,宋翡大声地笑出来:“我会自己跟他们说的,表兄公事要紧,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而且最好还是当面说,才解气。
宋翡提起裙子,往书院的大门一路小跑,她不忘回头对孟景渡喊道:“我的放妾书,表兄可别忘了!”
她的裙摆飘扬着,像是破茧而出的蝴蝶,又像是水底游鱼自由自在的羽鳍。
孟景渡看着她逐渐跑远,心里忽然有一块地方突然被填满,但又有什么东西同时失去了,他怅然地望向石碑,感觉自己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宋翡欢快地跑到书院门前,她敲敲门,打开看见岑瑶的脸。
岑瑶看着这个有过一次并不算愉快的会面的姑娘:“姑娘你这是?”
“岑山长,不知贵院可还收像我这般年纪的学生?”宋翡对上岑瑶的目光,有些羞涩地红了脸,她用脚尖一下一下拨料着裙摆,小声道歉,“那天是我不好,我太胆小了,姨母的命令我不敢违抗。”她飞快地抬头觑了眼岑瑶的神色,鼓足勇气,“表兄已经答应放我自由啦。”
“我姨娘早就没了,家里也没有人在乎我,我也是读过几年书的,如果岑山长愿意的话,能不能,请你,收留妾身一段时间,妾身在家中时,学识在姐妹里也算得是名列前茅了。”宋翡长着一双杏儿眼,圆溜溜像小鹿似的,睫毛又黑又密,一下一下地扑扇着,再加上她故意放软了的声音,叫岑瑶听得心里一软。
岑瑶微笑着牵起宋翡的手:“当然,姑娘有心向学,我怎能忍心将你拒之门外呢?”
宋翡闻言立马放心地笑了起来:“我姓宋,名翡,若山长不嫌弃,叫我一声小宋也好,阿翡也好。”
“阿翡。”岑瑶唤了一声,看见宋翡的眸子“唰”一下亮了起来,挨在自己身侧的姑娘软乎乎地也回了一声“山长”。
岑瑶失笑,然后她摆正了脸色,道:“既然阿翡在家中已经读过书,那不如由我与院中的夫子们一起考教考教阿翡的学识,若你能通过咱们的考教,我这山长便做主,留阿翡在这儿当夫子,不知阿翡可愿意?”
“求之不得!”
宋翡与岑瑶对视一眼,携手走入书院之中。
眼看闺女大步向前,作为父亲的秦晞也没有闲下来。
他默默联通了在这个世界之外的本体,以半步道君的伟力强行扭转这个世界的意志,夺取规则的掌控权。
既然闺女都有心上进了,那他作为家长怎么能不鼎力支持呢?
岑瑶已经立了起来,但这个世道对她将要走的路是排斥、打压的,她能顶下那些暗地里的辱骂,也可以无视某部分男子的蔑视轻贱,用自己做出的实绩来打他们的脸。
这条路太难了。
秦晞想起女儿说过的,再难她也要走下去,如果她走不动了,就把担子交给愿意继续走这条路的人,她不相信这世间所有人都是轻贱女子的。
岑瑶说出这话是双眸中的灼灼光辉,让秦晞也感觉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年轻时候,找回当年意气风发的心情。
这就是他的女儿。
秦晞从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清醒地认知到这一点。
而他从来都不会是一个好父亲,不管是对被遗忘在这里的岑瑶,还是家里那个......
不。
家里那个小混球还是算了吧。
秦晞慢慢渗透入此方世界的意识之内。
整个人的身影像是没一层迷雾所笼罩,与现实世界隔离开来。
在街头巷尾,茶馆酒楼里。
对于江南女子书院的讨论愈来愈热烈。
一开始,反对女子书院的人颇多,他们一人一句,从还算端着风度的反对,逐渐变成了下三路的辱骂;而也正是在这时,人群里开始出现不一样的声音。
“女子不该读书?可笑。”
“圣人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尔等如此傲慢,真真是丢了读书人的脸!”
“哦还是说,你自认为学识不够,连才刚刚开始读书的女子也害怕了吗?嘿嘿,女子要多读书才好呢,朝廷最好也开个女科举,叫天下人都瞧瞧你这种不学无术之辈的真面孔!”
“达者兼济天下,依我看来,岑公与岑山长正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通达伟人,给天下女子一个读书明智的机会,尔等不知上进,只知打压女子的阴险小人,我不屑为伍!”
民间的争端和议论从未断绝。
反而在朝堂上十分平静。
一是因为皇帝早已大权在握,但凡有点门路的官员都明白,江南女子书院一事是皇帝一力支持的,跟皇帝对着干可落不得什么好下场,更何况皇帝历来离经叛道,身后还站着一尊从地府爬出来的鬼神!
下旨休夫那天,在大朝会上见过秦晞发怒模样的官员们都十分默契地保持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