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依照他的身量相貌,要引起注目实在是极容易之事,叫人忽视他却很难。而他也仿佛没有做任何事,闲闲站在孟夜来身后,不知为何,没有半点气息,赶来的鬼差就是没有看到这里还有幽魂。

在场的鬼众,谁都没有看见谢琅从孟夜来身后走出来的那一刻,小白震惊地瞪大双眼的表情。

耳畔金珰轻轻颤动,小白瞳孔剧烈地震。

谢琅不经意地挡在孟夜来的身前,依旧是懒洋洋的声音,“怎么不关她的事?这位姑娘姓孟,正巧,就是孟记的店主,你骗来的点心都是她做的。”

刁麻子闻言,彻底石化。

………………上辈子的血霉今天倒完了。

他张了张嘴,还想要狡辩,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呆滞地任由鬼差拖走。

另一边老吕带了几个鬼差,火速赶去调查芙蓉街贺家老宅幼童阴魂一事。

幽静的小巷中只剩下了孟夜来、谢琅和小白三魂。

从刚才得知担担的事情开始,小白就收起了往常的嬉笑神态。

现在他的脸色更是复杂,震惊、激动、惧怕、星星眼……这些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情绪在少年的圆脸上走马灯似的一一闪现。

霎那间,小白忽然间连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似的,双臂干脆老实垂下,站得笔直,结结巴巴,声如蚊呐,吐了几个字。

孟夜来见他看过来,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什么网大?我没听清。”顿了顿看他,又问:“小白,你没事吧?”

站在她身前的谢琅,只是负手莞尔,看向小白。

他未置一言,甚至没有用传音入密,只是看了小白一眼。威压如夏日午后的雷霆自天际滚过而后骤收。

小白一个激灵,后脑勺两滴冷汗。鬼王临世乃是极为重要的大事,鬼王大人不想要旁人知道,他怎么这么鲁莽,差点说出来了。

白衣少年神情极不自然,一句话卡了半天,最后才道:“你身边这位是北境……枉死城来的……大人……”

孟夜来恍然大悟,刚才和小白分别之前,的确听到老吕说“枉死城那边来了新的鬼官,是个从未见过的”,还道小白“对那边熟”,这才把小白拉走了。

难怪方才赤雄、矮鬼、老吕这些鬼吏都不认识谢琅,原来他是枉死城新调来的鬼官,前些日子自己在娘娘庙遇到他的时候,恐怕还没上任吧?

孟夜来不由又想起了前世看过的各种幽冥研究,有人入冥走无常,有人入冥却是做阎王。

就像现在,有的走阴人还是合同工,有的走阴人已经混成了领导,这就是世界的参差吗?

孟夜来倒也没有什么,对谢琅展颜道:“朋友,刚才多谢解围。原来你是阴司的鬼官,失敬失敬。”

其实她和谢琅已经打过交道,此时即便得知他是半个同僚兼上司,也再难像初识那般严肃庄重,言语中很有些轻快的玩笑之意。

谢琅也不恼,从善如流,也玩笑道:“姑娘客气,都是为阴司鬼众做事的,哪有什么高下之分?”

孟夜来很不走心地奉承了两句:“哇,不愧是空降的鬼官,讲话真滴水不漏。”

一旁看着两人说话的小白默默掐了自己一把:…………我是谁,我在哪,我是不是在梦里?

出城的路上,小白走在旁边孟谢二人身边,一路相送。

孟夜来:“小白,你一直偷瞄我们做什么?”

小白大惊失色,立马眼珠子骨碌一转,端正目视前方,大步向前,“……我哪有在偷瞄你们!”

少年将惯常提在手中的灯笼收进衣袖,身板绷得笔直,两手垂在双股两侧,再加上孟夜来这么一说,他眼神更加直视前方,走得板板正正。

“小白你哪里不舒服吗?”孟夜来困惑,“……你为什么在踢正步啊?”

谢琅闻言,不由轻笑两声。

他的笑声低沉悦耳,小白绷紧的脊背这才有丝丝放松,支支吾吾道:“我、我哪有……”

小白将他们送到城门。

孟谢二人出了厉城城门。

回首望去,清朗月下,厉坛只是一座漂浮在半空中的银白色山脉,风吹黄土路,其间魂灯萤星点点,滟滟随波。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里面是怎样生动的世界,而一盏盏魂灯亮处,是怎样鲜活的幽魂。

目送着孟夜来和鬼王大人远远离去的身影,小白认真盯着自己手心的法印,喃喃道:“我就是随口一说……许愿的事情,真、真的这么灵吗?”

——如果不是孟夜来偷偷对着法印许愿了,鬼王大人怎么,说降临就降临了?

·

夏夜,月朗星稀,晚风吹散溽热,只剩聒噪蝉鸣。路边的大桑树下,黄发垂髫坐在一起,打着大蒲扇纳凉。

孟记铺子和谢府相邻,月色下,孟夜来提灯,两人一路同行。

走到甜水巷和长街的交叉路口,正是清明那日两人分别的地方。孟夜来心里装着担担的事儿,想要一个人静一静,便挥挥手道:“谢公子,再见啦。”

谢琅却道:“后园的晚香玉开了,夜间时常闻到阵阵幽香却总无暇观赏,今天花月正好,在下倒比较想从甜水巷里的小门回家。”

这意思孟夜来懂了,他也要去甜水巷。

行吧,看来他是要把蹭灯笼贯彻到底。

两人一道走着,孟夜来心中在复盘这一夜所发生的事情,想着回去要怎么和担担说,一时也没言语。

她将今夜发生的事情倒着一点点捋上去,想着想着,忽然想到谢琅在厉城中花了一千五百贯冥钱买她做的吃食之事。

一想到那么几块吃食便去了两盏海鲛灯,孟夜来不由一阵肉痛,忍不住开口,问身边的黑衣青年:“谢公子,你为什么要在厉城里买那些吃的啊?”

谢琅十分自然地回答道:“看鬼众喧嚷,一时起了吃性。”

孟夜来颇痛心疾首,不好明说,只能旁敲侧击地暗示:“可是,明明我家铺子就开在贵府的隔壁啊……”

如果喜欢孟记甜品的话,走两步就买到了,这钱居然还能让黄牛赚走。

谢琅悠悠道:“天热,我不想排队。”

孟夜来噗嗤笑出来:……好吧,她的确无法想象谢琅挤在长长的队伍里拿着小竹片排号的样子。

但是,那可是两盏海鲛灯啊!

孟夜来幽幽道:“谢公子……你是不是不知道一千五百贯冥钱能在鬼市买两盏海鲛灯的事情?”

谢琅道:“两盏海鲛灯而已,这很多么?”

孟夜来:“这还不多吗!”

谢琅唇角微勾,似乎心情很好,自然而然地道:“海鲛灯用在廊庑之中倒是不错,若用在房中,未免嫌光线过于呆板。”

因为买到海鲛灯而感到十分满意,且完全不觉得光线有何呆板的孟夜来本人不禁悄悄捏紧拳头。

吼,有时候很难忍住不仇富欸。

偏生谢琅想了想,认真推荐道:“‘白月灯’倒是能用,孟姑娘可以一试。”

此言一出,孟夜来忍不住要给谢琅鼓掌,心道:“这个逼装得甚好,而且,还加了些细节在里面。”

若说含灵芥子袋是极为难得的一等灵器,那么“白月灯”这种稀世罕见的法器已经称得上是仙门玄门的镇山之宝,寻常人一生能见过一次便已经是很难得。

而孟夜来正好见过一次。

那时她刚入天玄宗,还是所谓的亲传弟子,在去宗门长老修习的静室请安时见过。天玄宗中无论师长或是弟子,生活一向清俭刻苦,天黑如墨的三更天便坐起入定是常有的事。

那一日三更天,她在长老的静室外却看见屋中缓慢地升起一轮皎月般的光轮,次第铺满整个长老峰。

她就是那时看到的“白月”。

“白月”其实并不是一种灯,而是一种炼气丹炉。导气入炉中淬炼丹丸时,能产生柔和而明亮的光,犹如清晨淡蓝色天边高悬的一轮白月,即便是朝霞流云也无法掩盖,故得了个诨名“白月灯”。

这样的灵宝,用“能用”两个字来形容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话又说回来,世间又有哪位修士能做到灵气充沛到把这种极品丹炉当做照明工具啊?

孟夜来悄悄抽了抽嘴角,一时也不知道该说谢琅是凡学大师还是壕无人性。

孟夜来深吸气,月牙眼弯弯,她干笑两声,回道:“谢公子,你猜我为什么不用白月灯呢,难道是因为不喜欢吗?”

谢琅不置可否的一笑。

鸦黑色微卷长发垂落于肩,柔亮的发尾随着他的脚步一荡一荡,他忽的又错开话题问:“小白常常来孟姑娘店里吃饭,不知饭钱几何?”

前半句是个陈述句。

孟夜来一愣,听他这语气似乎和小白相当熟,只是今天小白看见他的样子却不像是见到熟人那般热切嘛。

孟夜来想了想,小白好像是想来就来的,哪有饭钱一说。不过嘛,孟夜来想起那个被自己拿来放菜蔬的一品灵器,道:“当时他给了我一个含灵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