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微微颔首,琉璃静波似的眼晴注视着她,勾唇而笑,道:“好。”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星星点点的磷光,萤火虫一般,在两人身前引路,他们一步步往前走去。
要走去哪里,谢琅没说,她也不问。
修士的身法轻快矫健,当初谢琅教她,又在轻身功法上下了苦功夫,是以两人并肩往一条山径上走,很快便到了山腰。
孟夜来走在山径内侧,谢琅靠外。这山径旁边就是绝壁,下面虽有层层叠叠的浮桥飞舟,栈道街市,但论这绝壁之高,若是一个不小心跌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虽然她知道谢琅不会摔下去,但是还是忍不住拉拉他的袖子,小声道:“走进来一点。”
谢琅唇线微微扬起,侧脸姣好如画,他没有看身旁的少女,却顺势反手牵住她。
十指相扣,指腹摩挲着手背的肌肤,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却都没有放开。
他的手指还是很凉,但恰好,她的手掌十分温暖,两个人的掌心叠贴在一起,谢琅的手也有了稀薄的暖意。
明明……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牵手了,但怎么……怎么好像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右手上,整个人的整副知觉也都汇集在掌心,少女垂着头,耳根很烫很烫,连带着脸颊也在发烧。
手心酥酥麻麻的,好像紧张得出了汗。
她的手指僵得不敢动,不敢紧一点,但却也不想松一点,只能任由谢琅牵着她。
幽暗的天边次第亮起一团团明亮柔和的光晕,一盏盏花灯不知道从哪里飞来,高低错落,飘飘荡荡地悬浮在鬼市的空中。他们已经走得很高。这个高度,绝壁上已经没有任何浮桥或者栈道,若是有人想上来,只能坐幽灵舟。
花灯浮盏,如长卷般在悬崖下缓缓流动。悬崖之上,一片清绿花海,铺天盖地,漫山遍野,微微摇曳永开不败的花朵,恍如神迹。
孟夜来顿足,不敢去踩那柔软如草甸般的花毯,谢琅道:“无妨。这些花不是真的。”
黑靴轻踏,半透明的小白花在足下消失,而后又缓缓出现,她才发现,这花不是真的——它是幻象。
极远处,依稀有人们或鬼众在喊,“花灯亮啦,看花灯啦!”
“嚯,今夜还有花灯看!老子在这里血赌十天,便十天都有花灯看哈哈哈哈哈喜庆!好彩!输了也值啊!”
有人笑道:“傻子,点花灯时可以向鬼王许愿,你还输?是不是忘记许愿了哈哈哈哈……”
他们走到绝壁之顶,将什么高塔金棺统统踩在脚下,孟夜来仰头向上看,终于看到了这鬼市的天顶是什么样子。
头顶的“天空”竟然是水。清澈,透明的水。
透过一层柔和的结界,是海洋馆里的玻璃天幕,依稀能看见摇曳的藻草,游鱼,以及水面之上的河灯。
孟夜来怔了半晌,喃喃道:“这水是……?”
“是青柰河。”谢琅道:“我们在青柰河的最上游。”
孟夜来道:“可是……可是青柰河的最上游不是在极北的鬼域里面么?”
谢琅悠然道:“我们现下正在极北之地。”
孟夜来忽然想到,刚才进来的那一段九曲十八弯的路——原来在那段路中走的每一小步,都是缩地千里!
他们坐在最陡峭崎岖的悬崖之上。
那悬崖倾斜,最顶端的岩石薄削,夜风吹过,衣袂翻飞,他们像伸出来的树枝上栖息着的两只孤鸟。
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
刚才她去拉谢琅,让他靠山径的里面走,但很奇怪的是,这个时候,和谢琅牵着手坐在一起,孟夜来忽然又不怕了。她心中忽然想:“原来我不是怕高,我是怕他跌下去。如果和他一起,好像跌下去也没那么害怕了。”
千山夜灯,花海莹莹,谢琅忽然侧首看她,微笑道:“阿拂,祝你生辰快乐。”
霎那间,孟夜来瞪大眼睛,整个人呆住。她很懵,懵到简直像一只呆兔子,被光一照就动弹不得了的那种呆呆的白胖兔子。
生辰……她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她想了一会才慢慢从记忆的犄角旮旯翻出来,小白拿着冥牒召她入冥的时候说过,是辛卯年柒月望日。
七月,望日,那不是就七月十五?
难怪,难怪谢琅第一次约她看鬼市花灯,是在中元当天。那日她忙极了,根本没心去想这件事,甚至有一点点埋怨的意思在,现在回想起来,那意思大概是——“我忙着赚钱,你跟我说风花雪月?还不如快点来帮忙。”
桩桩件件,连在一起,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谢琅相信;她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谢琅一直替她记得。
心底忽然有一块变得很柔软,酸酸的涩意翻上来。她想尽量控制住自己发热的眼眶,但是没办法,眼泪好像有点控制不住,只好连忙低下头,小声说:“你带我来看花灯,是为了给我过生辰?”
谢琅莞尔不语,却见少女的头很快地垂下去,温声道:“阿拂,怎么了?”
他不问,眼泪还能勉强撑住,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但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简直半点都撑不下去了。少女一瘪嘴,眼泪啪嗒就掉在裙子上了,青色的裙子晕出一连串深绿色的小圆点。
“怎么了……为什么哭?”
谢琅大概也是第一次看见女孩子这样哭,原本准备的话全都忘记了,声音极低极柔,仿佛怕吓到她一般。
但其实若孟夜来此刻抬头,便能看到这位不知为何以残暴冷酷闻名的鬼王,居然有点无措。
她抽了抽鼻子,还是说出来那句很俗气的台词,闷声道:“哪有哭,只不过是悬崖上风太大了而已……眼睛疼,进砖头了。”
一块雪白的手帕递过来,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小花,针脚很笨拙,但是很用心。是她还给谢琅的那块手帕。
她顿了顿,没有拿那块雪白手帕,而是直接抓过他的手臂,在他的衣袖上把眼泪鼻涕全部蹭掉,然后抬起红通通的眼睛,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小声道:“不用你的手帕,我不想洗。”
少女被泪水浸湿的瞳仁水亮,有点得逞,有点撒娇,有点无厘头,仿佛一个人对她越好,她便要对他越不客气。
她低声道:“其实从来没有人给过过我生日。”
“从来”的意思是,从前世到现在,没有人给她过过生日。她前世是在福利院长大的,被捡来的孩子真实生日不详,只好和同一个月被送到福利院的小孩一起过,一个小小的蛋糕,只能分到一块三角。如果从来没有得到过,慢慢的,也就不在意了。
过生日这件事的意义在于,当日期成为某个人的符号,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想起这个人,都会挂记这个人。哪怕这个人已经不在,也会记得。
谢琅道:“我会记得。永远不会忘记。”
少女鼻子通红,盯着他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的,轻声道:“那我可以许愿吗?”
在许愿之前,她忽然问:“你是不是说过,北境鬼王永远都不会拒绝我的请求?”
谢琅看着她,微笑道:“是。”
少女对着悬崖下的一片灯海双手合十,将掌心暗红的法印拢住,虔诚地闭眼,无声地祷祝。
小白说,只有心无杂质,全心全意地向法印许愿,鬼王才能听见祈祷的声音。
她无声道:“我向北境鬼王许愿,请求他现在,立刻,降临在我面前。”
同一刻,她的声音在对面的人的脑海响起,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夜空是水,波光荡漾,琉璃河灯浸湿,盏盏下沉下坠,像破碎的星星从水做的浩大天幕中划过,无限瑰丽。水色粼粼,银色波光在少女雪白的脸上摇晃,像带着青草味道的风,月亮的芬芳,玫瑰绽开的声音。
灯海之下,已经有人人鬼鬼看到水幕中流星般坠落的灯火,惊呼道:“快快快许愿啊!”
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北境鬼王只能听见一个人的心愿。
少女睁开眼睛,乌发碧眼的青年含笑道:“上一个不算,再许一个愿吧。因为我一直就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