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故事(下)

流华录 清韵公子 8379 字 2个月前

寒门士人,决不会看重豪门士人。

“卢大人莫非是怕我与豪门大族交恶么?”孙原不由反问。

卢植静默,因为他无话可答,唯有点头而已。

“卢大人大可放心。我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孙原放下茶杯,卢植的目光停留在茶杯上。

那不是一般的酒樽,而是由白玉雕琢出的玉杯。

“看来,公子果非常人。倒是卢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卢植收回目光,缓缓地道:“我本就该想到,陛下现在执意进取,所看重的人应该绝非等闲之辈。”

“陛下的眼光向来如此。”孙原看着卢植,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张让、赵忠若是等闲之辈,此刻早已尸骨无存了吧。”

卢植猛地一震,显然被孙原这轻轻一句话打动。

“不错。”卢植低下头来,悄声道,“看来公子对朝中局势也已了然于胸了。”

“我是外臣,素来不过问朝中的事情,卢大人你是知道的。”孙原饶有深意地避开话题,“何况我刚刚上任不足半个月,又哪里能将朝中局势摸得一清二楚,只不过能料及一二分罢了。”

卢植长叹一声,心道:“想不到你防人之心如此之深,看来你我之间终究无法论及密事。”当下便不再与孙原交谈,偏过脸去,与身边的周邑谈论去了。

孙原苦笑一声,想不到才寥寥几句话,就让卢植心头火起,实在不智,他实在想不到自己错在哪里。

“孙大人。”

孙原一怔,回头却发现是刚才和自己一起扶住郑玄的那位学生,似乎是和自己是一样的年纪。

“学生山阳郗虑,表字鸿豫。”

竟然是郗虑?郑玄最得意的门生之一?

“原来是鸿豫兄,久仰大名。”

“不敢当。”郗虑微微颔首,笑道:“我想问一下大人,子鱼兄近来如何,前年太学一别,我和他一直没有见面,故而有些挂怀。”

孙原维维一笑,道:“子鱼兄一直都很好,最近我给他一个任务,估计现在已经南下江东了。”

“去江东?”郗虑有些惊讶,“这个时候天下人才齐聚颍川书院,恕在下愚笨,我实在想不出子鱼兄这个时候下江东的理由。”

“我开始没有想到这么多。”孙原无奈的摆摆手,他一开始设定计划的时候根本没有把颍川书会这回事算进来,所以没有想到华歆可能会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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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对子鱼兄的了解,他极有可能想尽办法在最短时间里完成大人的任务,并且全力赶到颍川书会。因为他从来不会错过书会的论议大会。”郗虑凭借自己对华歆的了解,得到如此结论。

孙原不否认,他还不了解华歆,对于郗虑的推论只好一笑置之。

“对了,我刚才看到大师气色似乎不怎么好,是不是身体有些不适?”孙原想起了郑玄,心中有意岔开话题。

只是郗虑一听,脸上神色便是一暗。

孙原心下一动,悄声问道:“莫非,是有什么不妥么?”

“大人。”郗虑吸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勉强笑道,“大师身体很好,只是近来有些劳累过度,估计要找个清幽的地方好生休息上一段日子。”

“这也是。”孙原心下明白,郗虑是郑玄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对于自己这个外人,又如何能说得出真话?

望了望四处交谈不止的士子们,孙原不禁冲郗虑问道:“他们这样谈论,要延续到什么时候?”

“起码要有三天时间。”郗虑依然恢复了神色,笑道:“看来公子果然第一次参见颍川书会,对此还了解不深。”顿了一下,便又解释道:“书会一般三年一届,每一届都会延续半月以上。一般前九天都是留给在场的人自行交流,其中每隔三天都会换一换各大席位的布置,使得各方各面的人都可以进行交流。然后会有五天以上群体讨论,即每大席位之内的人互相讨论,得出自己的所在的席位的建议或者想法。最后一段时间里,也就是将所有的言论精华聚集在一起并且入册保存的时候。”

孙原点了点头,三年一次连续半个月的文化交流,难怪颍川可以成为文化中心,丝毫不在帝都洛阳之下。

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匆匆而过,到了午间用餐时间

“各位公子!”

荀彧从远处走来,遥施一礼,“后山已经摆下酒宴,各位还是想去赴宴吧?”

孙宇微微点头示意,翩然而去。

孙原笑着牵起心然的手,笑道:“文若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请文休兄和元直兄他们去吧。”

“既然如此,荀彧就不打扰公子了。各位请。”

紫衣若翩,白衣似雪。

“青羽,你怎么不去呢?”

“是我们不去。”孙原冲心然微笑着,亲亲刮了一下她的脸颊,笑道:“山脚有个面馆,看上去应该是很不错的,要不要去吃一顿?”

心然嫣然一笑:“你这家伙,就知道吃了是不是?”

孙原哑然,一副很受伤的表情:“怎么会——”

“好了好了。”心然拍拍他的背,笑颜如花,“走吧。”

山路宽敞平整,以青石铺路,可见颍川书院之恢宏,仅路宽就达十丈,道侧青松翠柏,一片生机。书院前任祭酒司马徽曾有言“颍山青翠,碧湖倒影,才子闻名,书院之风”,用以赞叹颍川书院之风景。

此刻,各地人士已经基本云集于颍川书院,但是一路上仍然有不少的游学士子在匆匆的向山上赶。

“我怀疑现在的面馆已经满了。”

两个人静静的走着,丝毫不着急。

“满了又怎么样,难道我还做不出好吃的给你吃?”孙原笑道:“凭我的手艺,当个厨子养家糊口还是可以的。”

心然愕然:“不怕我说你目光短浅?小心将来没有女生嫁给你哦。”

“没人要就没人要吧,我不是没习惯过。”

他一步一步稳稳的向山下走去,沉稳、平静。

“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孤独。”

“不是么,然姐?”

他仰天大笑,那笑声竟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十年前。

“姐姐,姐姐,我好饿。”

看着可怜兮兮的男孩,不过三四岁的样子,心然心中一痛,伸出自己脏兮兮的小手,帮这个男孩擦去了脸上的灰尘,拉着他说:“弟弟乖,和姐姐一起回去好么?”

“好啊,姐姐你要照顾我!”

那个男孩顽皮的站起身,说着:“姐姐,以后我天天都要和你在一起!永远都不要分开!”

那一天,是九月二十八,是心然的生日。

那一年,孙原五岁,心然七岁。

“记得那个时候,你很可爱。”

白衣若雪,就像她的单纯,纯洁无瑕。

“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你还伸出小手往我要糖吃。”

想到这里,心然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个时候,你才七岁,要自己养活自己,还要照顾紫夜,很辛苦。”

孙原望着天,“那个时候,我们都在孤儿院,你像大姐姐一样照顾着我们,不论周围有怎么样的白眼与唾弃,你依然在我们身边,守护着我们。”

“那是我们彼此都难以离开彼此。”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我们是一家人,永远都不要分离。”

◇◇◇◇◇◇◇◇◇

“孙太守,不知最近有何打算?”

王允与周邑和孙宇等人自然都是贵宾席位,一同坐在中心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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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宇不回答,却执杯敬了王允一杯。

王允一饮而尽,看着孙宇,也不说话。

“现在朝中奸邪林立,我们需要团结。”

“青羽他不喜欢管理俗事,更不喜欢心机争斗,所以,很多事情,他不想来做。”

看着孙宇终于发话,王允松了一口气。

“我们彼此都需要帮助。”他诡异的笑着,“以朝中清流的实力,为我们做一点事情,我们就可以互助。”

“互助?”

王允抬头看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将来的朝堂和天下,是要乱的。”孙宇道,“黄巾必反,随后天下势必揭竿而起,西疆和北疆都要乱,南疆和交州也势必要乱。但是,只要各地郡守可以快速稳定地方,天下就可以浴火重生。”

“天下人不会都反,汉祚不绝。”

王允坚定地说着,旁边的周邑拍拍儿子周瑜的肩膀,也用坚定的目光注视着王允。

“青羽是个正直的人,他会用自己的力量保全平凡的人。因为他很平凡,他懂得平凡的人需要什么样的生活。”

“那青羽公子还是应该去做一方太守。”周邑手拂长须,笑答。

孙宇摇头:“刺史,他应该是一方刺史,以他现在的属下,做一方太守,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

“天,不绝我炎黄血脉。”

孙宇傲然向天。

“华夏子孙,千秋万代。”

◇◇◇◇◇◇◇◇◇

“真的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公子。”

华歆递了一双食箸给孙原,又递了一双给心然。

“我也不会想到会遇到子鱼兄。”孙原刚端来四碗面,给了一人一碗。

山下面馆果然爆满,还好碰上了华歆,

“在下广陵徐宣,见过太守大人。”

“你就是徐宣徐宝坚?”

孙原大为惊讶,“广陵四大才子之一的徐宝坚!”

“公子过奖了!”徐宣不胜惶恐,“徐宣不敢当。”

华歆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此时宝坚已经答应成为南阳的郡丞了。”

“南阳郡丞?”孙原再次惊愕。因为南阳郡丞现在是陈宫。

“是的,陈先生现在担任南阳的五官掾,子扬是功曹史。”

华歆解释道:“陈先生说,江南在公子眼中是人杰地灵之地,所处人才一定比他这个山东人好很多,于是自动让宝坚接任,宝坚本想做个户曹史,后来被公台兄定成了南阳郡丞。”

“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公子。”徐宣笑着取出一份名单,“蜀中陈到、汉中王平、巴郡甘宁、南安庞德、蜀郡张任已经接到公子的征召令,正在迅速往南阳来。”

“人杰地灵这个词用得好啊,此语一出,当时子鱼兄到江南的时候,六大世家亲自来接,当真是很风光啊。”徐宣哈哈大笑。

孙原接过名单细细看着,张纮、秦松等人赫然在列。

“还有,我们在南阳找到了一位高士,庞家的庞德公先生。”华歆激动的说:“庞先生说看看局势,说不定会出山相助。”

孙原摇头道:“你真的指望庞德公?别忘了,司马徽是为什么离开颍川书院的。”

华歆一腔热血登时浇灭。

当年,水镜先生司马徽因为颍川书院之事,怒辞书院祭酒之职,回到荆州水镜山庄,从此不问世事。

颍川书院当年以荀氏八龙为首,祭酒司马徽次之,皆出于豪门,司马徽是河内司马家的家主司马防的堂兄弟。司马家的四大公子:朗、懿、芝、孚,均在颍川书院接受过教导。但是,司马徽更注重寒门人士,郭嘉和徐庶就是在他的指引下来到书院求学。

因为这件事情,荀家与司马徽闹了分歧,司马家族也因此与司马徽分裂。司马徽一怒之下远走荆州,襄阳庞德公笑而接纳,从此荀家不再收寒门士子。

“水镜先生是不会回来了,我们这些寒门士子还有什么可去之处。”徐宣苦叹一声,他这一声感叹令周围那些不少的寒门士子也不由跟着感叹。

“寒门……和豪门有区别么?”华歆冷哼一声,“萧何和曹参哪一个不是出身寒门,当年陈胜不是也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么。以背景看人,不觉间矮人一头啊。”

“书会结束之后,我会尽快去趟北海,然后回南阳见见水镜先生。”孙原看着心然,坚定的说。

心然微微一笑,答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孙原也是淡淡的一笑。

他们,早已达到了如此默契。

微微一笑,已知彼此心中所想。

华歆没有见过心然,看着两个人眉来眼去,不由问道:“公子,这位姑娘是?”

“你是不是华子鱼先生?妾身心然,是青羽的姐姐。”

“亲姐姐?”徐宣成心调戏,张口就问。

孙原正欲回答,旁边心然嫣然答道:“是啊,我是青羽的亲姐姐,大他两岁。”

孙原果断汗颜。华歆和徐宣都是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江南的很多名士都已经来了,像虞翻、张昭等先生都来了。”徐宣很兴奋,还没留须的他还算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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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原一直微笑着听着华歆和徐宣的见闻,像一个慈祥的老先生。

华歆看着孙原的笑容,心头豁然一惊:这岂会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该有的神情?

徐宣没有注意,还在侃侃而谈,直到他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在讲话的时候,才默默住声。

听了良久,孙原才淡淡的问道:“你们说,人生的真谛究竟是什么?”

华歆一愣,徐宣也是哑然不语。

“人世苍茫……它的意义,在哪里?”

他恬淡的抬起头,问着两个人,“生逢乱世是不是非要扬名天下才可以呢?天下上又有多少人会生逢乱世?”

“没有人会一生一世不后悔。”他笑着说,“也许现在你们都在我的属下,兢兢业业,但是将来谁会说没有人不会后悔?我现在是一方太守,谁知道将来我会不会后悔从政?也许我还是适合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

他微笑着说完,依旧是那样恬淡、宁静,仿佛与世无争。

“将来的事,谁又能预料呢?”华歆勉强笑笑,“公子还很年轻,还需努力才是,何必想出这些道理?”

孙原不再说话,但是,他却知道,书会一结束,天下大乱就会真正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