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追不上了那两个影——沈凤鸣的白衣与的夏君黎的青衣,如月与夜般一明一暗。六步进又六步退,此去彼回,平地渐渐已无从争出胜负,她看见他们跃至了门口——那是七星桩的位置,就着那此刻看来并不醒目的七柱各自占位腾挪,又心照于——落于七柱之下即是落败。
七柱彼此相距太远,分立两柱之时,剑与匕都无从企及对方,唯有自挪移、抢袭、追击间于空中错身而过甚或正面迎遇,方能短暂地交换各自的一击。一击太少太慢,便越发于每一次交出三击、五击、愈见极快、直至更无可击。
自“天枢”、“摇光”各占一隅到碰撞于“天权”,再到错身相衡往返,数度相迫至极限却终无法有任何一人被『逼』落桩下。“静”穿过空落的殿前空地,穿过七星桩的『乱』风,汇入竹林的更大的“静”。秋葵知道,很快这七根柱子也会容不下两人的“动”,微微摇动的竹林是比七星桩更大的“阵”。
她闭上眼。目力本非她所长,内力尽失之后,她更无法在这样的距离识微见具——尤其是,竹林之中,月光因密枞而失明,她再看不见他们交手的任何细节,只有自小练就的听觉远超常人,阖上视线,笛声之“静”牵动整个林子的“静”,将那两人的“动”纤毫毕现地从耳中传入心海。
七星桩风声渐熄,『乱』风卷入竹林。适才视觉里的两人若还是黑白分明的两道影,听觉中的两人便成了倚风凌月的竹与丝。她听见他们踩入林中的步法,一个轻,一个迅,她的笛音也不觉高亢了一点,加快了一点,绕着两人足步、衣袂和兵刃的声息,徘徊交萦。
沈凤鸣身形拔高,踏叶如踏歌,轻上竹枝,那一面夏琰亦身随风动,飘若无物,音未送半,人已立于枝头之上。青黄各半的竹叶少许散落,随即又恢复了龟息般的宁静,只有竹身被压得弯起,以初冬垂垂之芯摇曳间发出吱哑之声,才证明立足其上的两人原来不是没有重量。
也不过是一落足,摇曳未多,夏琰先动,赤锋在听觉里比青森多了一层炽烈之意,但他用的这一式“险”,极尽冷冽。人影掠出,竹枝陡失重量,发出“哗啦”一声,掩盖了“险”之极险——明明对面能相见,明明先前沈凤鸣已见他用过一次“险”,可“险”出手时,偏还是极意想不到的角度,仿佛长剑因递出太快一瞬间被扭曲了形状,到了近前便无法判断它会自哪一处恢复成原本模样。
沈凤鸣不闪不避。他伸出一足,安稳缠绕住自己这支似刚实柔,似柔又实刚的竹枝,身体不退反进,就此向前倾出,竟似是嫌“险”来得还不够快,要上前去迎接。
迎接“逐血”的是他袖中双匕——这一式,他叫它“伴星”。他不能容“险”真施展到了极致,遂了夏琰随心变化的意——他要抢以双手双匕提前将之拦截。夏琰眉尖微微一动。他的“险”是计算了落差与距离的,虽不期能轻易刺中沈凤鸣,但对手最可能的应对是腾挪躲避,另觅他枝。可沈凤鸣偏不是寻常对手,非但不肯让他走完这段距离,还缠住了那一枝竹不走,显然不想将落脚之处拱手与他,要冒上一险将他『逼』落去地面。“叱咤”一声刺耳相碰,双手双匕准确将剑刃交织于其中,不等夏琰劲力尽净,沈凤鸣左手一错,“彻骨”强接“险”之余威,右手一绕,欺他身在半空无可闪避,更分出一支短匕毒蛇般点向他目中——这一式,他叫它“流星”。
此时两人距离极近,原是极险,夏琰连人带剑而来,此际剑匕相交又是他唯一可借力之处,当然越发手上用力压紧“彻骨”,迫得沈凤鸣连人带竹子向后弯曲。竹干毕竟不是硬枝,一时竟不好平衡,倒倾过去,数寸匕首不比三尺“逐血”,“流星”终于只从夏琰双目前划过一道冷风——甚或连冷风都不曾及刮到面上——夏琰身形已于一发间倒翻而起,待那弯竹倒弹而直,他右腿在竹枝高顶亦同样地一缠,恃高压低之下,两个人一齐沿着竹身向下滑去。
沈凤鸣哪里肯那般轻易被他先压下了地面,腿上用劲,于中途拿稳身形,不犹豫只冷静挥出一匕——竹干发出一声清脆裂响,自沈凤鸣头顶以高部分毫无迟疑地断落下来——竹枝带着夏琰一道跌落。
沈凤鸣身上压迫顿消,身形轻松松一拔,足底在断口处轻轻一点,便要往近旁高枝落足。旋身间忽见夏琰亦于坠落间松开断竹,想来亦要觅处站定。他心头忽动了动——两人皆是有攻无守的招式,唯抢攻者方有取胜之机——半空之中转念,“彻骨”在手心握定,一展,足尖触到近旁高枝终于只不过是借力一点,人已如流电——『射』向夏琰落下的方向。
竹笛声渐渐从“静”变成了“动”,开始最大限度地极尽着每一个气孔的开合,狼奔豕突地高低上下。即便如此,秋葵还是觉得自己追不上那林中二人瞬息万变的声息。即便是他们自己——大概也追不上自己的心念如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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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种——大概只有身在战中,才能有的反应,不是旁观者可以揣测,甚至不是自己可以预料。沈凤鸣不过是在这个瞬间决定了抢先出手;而夏琰原打算借这坠落半竹尚未及地的势能向上拔起,寻一处落足后再思抢攻,他的右足甚至已经点在竹上——若不是便在此时,他看见沈凤鸣手中“彻骨”晦暗不明的『色』泽,好似积聚了雷霆的雨云。
他几乎立时明白自己再没第二次机会好好站定,思虑万全后才舒服地出招。在任何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中,完美的局面与完美的姿势都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断竹在他足下加速落地——他在沈凤鸣袭来的几乎同时,斜斜亦向他迎去。
“群星”。夏琰在月光被遮去的竹林暗『色』里抬头看见“彻骨”向自己袭来,脑中不知为何出现了这个词。沈凤鸣的面孔此时甚至都变成了背景——铺满视线的,只有匕首以极快的速度幻化着点点闪烁如星,仿佛无数忽明忽暗的、善恶不清的眼。
几乎不假思索地,他将长剑也挥出了道道虚影如缕。这是剑录第八招——他现在称之为“测”——以极快的速度变换着出招的虚实,比匪夷所思的“险”更叫人“测”不准来路。呜咽咽剑风裹挟快逾闪电的赤红迎击而上“彻骨”,如群星落下无数血痕。
连续不断的剑匕相交之声从笛声中击打而过,从远一些的地方听来,却竟像是“叮叮咚咚”的轻盈伴奏。直到——再什么样的烈风撞击也裹挟不了两个互不相让的身躯久长地停留在半空——叮咚声从半空终落地面,群星化为星尘,血痕淡入泥土。大概是某种杀手的本能令得两人于同时落地的瞬间不约而同充满戒备地向后跃开,各自向某一二竹后稍掩身形——但也同样是那种本能令两人都急切要寻着对方的破绽,以至于没有谁能真正停下脚步,便这样就着相隔数丈的距离,以同样的速度向着同样的方向不断急奔急停,默契得好像照着镜子。
夏琰将逐血回入了鞘,沈凤鸣将彻骨隐入了袖。适才在空中那一番极快的招式交换已经令两人都微微气喘,他们很可以就这样结束——即使再继续下去,大概也分不出胜负。可是——在这样的急奔之中,谁能肯定对方真的能与自己想的完全一样,会在下一道或下十道竹影之后熄下战火,谁又能肯定对方收起兵刃是怀了握手言和的心思,而不是在伺机一击定论?就连秋葵的笛声也还依旧高下迂回地穿耳入心,不曾停歇,两个原就为决一胜负而紧绷起心弦的局中人,如何可能轻易停止?
“恶”。夏琰的心里想到了这个字。剑录第四招——“恶”,凌厉以之名扬天下,他也曾在与马斯一战中勉强用过一次。今时今日的自己,只消能有片刻专心聚意,当可完满用出这一招——只不知,沈凤鸣会否也愿意用这种方式决出胜负?
“殒星”。沈凤鸣的心里亦想到两个字。彻骨的雷霆一击,其实亦是自己自少年时起就得以在黑竹立稳脚跟的“杀手锏”,虽则——为不使人识出与彻骨的关系,他很少真正将匕首『露』出来,招式表象上也稍有区别——只不知,君黎是否知道我还藏了这一式“殒星”不曾用过?
在某一个瞬间,急奔的两人的目光忽越过繁繁重重的枝叶相遇,骤然间好像都从对方眼里读懂了什么。脚步忽停,这一次是真的停了,静静止止地立在原地。
夏琰将还鞘的剑抬了一抬,沈凤鸣也将笼住匕首的衣袖举了一举。如此——彼此的意思都算是确认了——终要有这万钧一击,才能算作是真决了场胜负。凶险?死生?大概只有看客才会念起。可惜,没有看客。所以——陷入其中的夏琰与沈凤鸣,是不记得的。
她的眼追不上了那两个影——沈凤鸣的白衣与的夏君黎的青衣,如月与夜般一明一暗。六步进又六步退,此去彼回,平地渐渐已无从争出胜负,她看见他们跃至了门口——那是七星桩的位置,就着那此刻看来并不醒目的七柱各自占位腾挪,又心照于——落于七柱之下即是落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