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少爷名叫匡仰彝,纪念他的外祖父戚文靖公戚宝彝。他是高而瘦,飘飘摇摇,戴一副茶晶眼镜。很气派的一张长脸,只是从鼻子到嘴一路大下来,大得不可收拾,只看见两肩荷一口。有一个时期他曾经投稿到小报上,把洪杨时代的一本笔记每天抄一段,署名“发立山人”。
仰彝和他父亲匡霆谷一辈子是冤家对头。仰彝恨他父亲用了他母亲的钱,父亲又疑心母亲背地里给儿子钱花。匡霆谷矮矮的,生有反骨,脑后见腮,两眼上插,虽然头已经秃了,还是一脸的孩子气的反抗,始终是个顽童身份。到得后来,人生的不如意层出不穷,他的顽劣也变成沉痛的了。他一手抄在大襟里,来回走着,向沈太太道:“我这个莲子茶今年就没吃好!”言下有一种郑重精致的惋惜。沈太太道:“今年姑奶奶那儿是姑奶奶自己亲自煮的,试着,没用碱水泡。”
霆谷问道:“煮得还好么?”沈太太道:“姑奶奶说太烂了。”霆谷道:“越烂越好,最要紧的就是把糖的味道给煮进去……我今年这个莲子茶就没吃好!”他伸出一双手虬曲作势,向沈太太道:“岂但莲子茶呀,说起来你都不相信——今年我们等到两点钟才吃到中饭,还是温吞的!到现在还没有个热手巾把子!这家里简直不能蹲了!……还有晚上没电灯这个别扭!”
紫微道:“劝你早点睡,就是不肯!点着这么贵的油灯,蜡烛,又还不亮,有什么要紧事,非要熬到深更半夜的?”霆谷道:
“有什么要紧事,一大早要起来?”
紫微不接口了,自言自语道:“今天这顿晚饭还得早早地吃,十点钟就没有电了,还得催催全少奶奶。”沈太太道:
“这一向还是全嫂做菜么?”紫微又把烧饭的新近走了那回事告诉了她。沈太太道:“还亏得有全嫂。”紫微道:“所以呀,现在就她是我们这儿的一等大能人嗳!——真有那么能干倒又好了!我有时候说说她,你没看见那脸上有多难看!”沈太太连忙岔开道:“您这儿平常开饭,一天要多少钱?”紫微道:
“六百块一天。”霆谷道:“简直什么菜都没有。”沈太太道:
“那也是!人有这么多呢。”紫微道:“现在这东西简直贵得……”她蹙紧眉头微笑着,无可奈何地望着人,眼角朝下拖着,对于这一切非常愿意相信而不能够相信。沈太太道:“可不是!”紫微道:“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就这样子苦过,也不知道能够维持到几时!”仰彝驼着背坐着,深深缩在长袍里,道:“我倒不怕。真散伙了,我到城隍庙去摆个测字摊,我一个人总好办。”他这话说了不止一回了,紫微听了发烦,责备道:“你法子多得很呢!现在倒不想两个奇书(网!收集整理出来!”仰彝冷冷地笑道:“本来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呀。真要到那个时候,我两个大点的女儿,叫她们去做舞女,那还不容易!”紫微道:
“说笑话也没个分寸的!”
门一开,又来了客,年老的侄孙湘亭,湘亭大奶奶,带着女儿小毛小姐。湘亭夫妇都是近六十的人了,一路从家里走了来,又接着上楼梯,已经见得疲乏,趴下磕头,与老太太拜寿,老太爷道喜,紫微霆谷对于这一节又是非常认真的,夫妻俩断不肯站在一起,省掉人家一个头,一定要人家磕足两个。这仿佛是他们对于这世界的一种报复。行过礼,大家重新入座,紫微见湘亭喘息微微,便问:“你们是走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