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被封为国师后,便鲜少有人叫她师父的道号,游历时,师父也愿旁人知晓他御赐的身份,只说自己是个游方的道士别号贞清,又替尹崇月起了个藏着身份的小号,叫盈持。
老道贞清和女冠盈持二人来到邰州的时日,正值此处疫病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师父自己在城外医棚救治,只让尹崇月于城中配药送药到各处跑腿,虽然累,但也安全。
尹崇月自己当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她才十四岁,总觉得生死离自己可远着呢,又因为多年在外奔波,身体好得很,偶尔便也瞒着师父,跑去城中闹疫严重的地方帮忙官府的大夫与其他相助的僧人道士诊治。
她正忙得着急上火时,城外传来消息,师父日夜衣不解带照料病患,竟也染上疫病,卧床不起。
尹崇月自幼由师父抚养,感情之厚无可比拟,此时谁劝也拦不住,只能任由她杀出城去,直奔医棚。
师父身体速来强健,只是病来如山倒,人已是脱相一般虚弱,尹崇月精心照料师父之余,还替他看顾那些病患,又做主将师父送至附近一座名叫宁瑚观的道观修养。那里的道长在城里扶助时认识尹崇月也敬佩师徒二人品性,便帮忙照料。只是师父身子刚好,便又返回医棚。尹崇月拗他不过,只能连夜跟自己救活过来已经可以活动的一位绣娘病患草草学了怎样缝线,粗制了个药囊,配上城里官府大夫给的避疫干药草包,让师父日夜不离佩戴着。且她自己也能劳则劳,恨不得什么都替师父抢在前头。
饶是如此,疫情最终稳定前,师父还是重回病榻,此次倒不是疫症,而是真的累垮了身子。
“那也不能命都不要了啊……”尹崇月哭得几乎断了气,她确实不明白,师父干嘛这么不要命,救治病患固然重要,她们师徒已经尽力得不能再尽力,但自己的性命也不是儿戏啊!尹崇月忍不住哭问道:“师父你从前讲给我的道理是,君子行事当量力而行,勿要强逞强能,怎么到自己身上就不算数了?”
“人生在世,只有一件事万不能量力。那便是有了能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世间无妄的机缘,务必竭尽全力,不留余地。”
尹崇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苍生何辜,这徒儿如何不晓得,只是师父,你我也是苍生之一,”
国师从不发怒愤言,只是虚弱地笑问:“满满,师父问你,你觉得如今世道如何?”
“不怎么样。光宗事后留下的烂摊子遍地都是,好多地方都是说乱就乱,若是按照往常情形,邰州这样富庶丰足的地方哪至于接收几个流民闹场灾就变如今的样子?高祖年间邰州遇过的洪旱比眼下要厉害的多,却也只是伤筋动骨没有伤及要害,过了几年的记载还都是‘邰州恒庶之地’呢!”
她说得很是露骨,好在此时四周无人,她声音哭着又弱,国师不住叹息道:“你既然心中都清楚,就该知道,时局危若累卵,恒常之脆弱一语道不清。你我二人有自己的身份,便要做对得起身份之事,匹夫尚且投身世事有一腔血勇,你我更要施展毕生所能,为世间谋求回昔日太平。”
尹崇月知道师父是指自己入宫后要做贵妃的身份与众不同,自然要多做些福泽苍生的好事,于是便抽噎着答应:“好嘛……徒儿知道了……将来进宫嫁给那小皇帝后,肯定天天给他吹枕边风让他多施仁政多怀慈念,做个造福黎民的千古名君,他不肯我就闹到他肯,他要是还不肯,我就不陪他睡觉不给他生孩子!”
国师没被疫症弄死,却差点被这句话憋到一口气没上来见阎王,看着小徒弟满脸带泪一派天真无邪的表情,想必是不知道方才说的那些话里其他的意味,于是只好苦笑,觉得自己能教徒弟的道理明明很通透,怎么她一说出来就古怪得很……
有些事果然还是只有娘亲能教……
“一身之事诸乃小事,为世所谋则为大业。”师父拍拍尹崇月看起来挺好看但似乎不大灵光的脑袋瓜,“这话你眼下不懂……但有朝一日必能明白,那时再想起今日,便知晓为师苦心。”
师父的苦心,是将这药囊交给萧恪,来让他适时提点自己,勿要忘记一身之则么……
銮车重绣垂幔轻晃间透过一丝水线,不知何时已下起雨来,尹崇月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只觉得胸口憋闷得想探出头去大喊大叫。
可是她不行,她要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