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答话。回应如雁渺鱼沉。
在阿萝身侧,魏玘脊骨颀立,步伐微顿,似要与她背道而驰。
隔着泪,她望向他,只见他眉峰有雪、眼底结霜。
月色如河,将庭院分割,划出分明的两路,一路归于凝水的杏眼,另一路纳入凌厉的眉峰。
杳冥的枯寂漫延着。
三人之间,除却气息与蝉鸣,不存丝毫音声。
饶是郑博稽酩酊如泥,也隐约发觉,自己的存在多少不合时宜。
他晃身,推开魏玘的搀扶,笑道:“贤甥,佳、佳人寻你叙旧,我不好……误你美事,便先回了。你从舅没、没喝醉,能走动。”
言罢,垂影沉沉一斜,向门外踉跄挪去。
郑博稽醉得厉害,行路迟缓,拉出的足音也是重的,像一声又一声的慢鼓。
待这鼓声熄了,阿萝旋身,与魏玘相对而立。
她抬眸,泪光摇曳,撞进他漆乌的凤眸,道:“你为何不说话?”
魏玘沉眉,眼里余温未回。
他缄默须臾,才动唇,道:“我们已经结束了。”
阿萝的睫羽溘然一颤。
魏玘的后话紧随而来,杂入冷风,迸射寒光。
“既如此,我变成什么模样,与你何干?”
不待她回应,他又放软唇舌,磨平锋芒,露出一点央切的试探,好似冰川浮角。
“还是说……你仍在意我?”
话音落地,阿萝浑身紧绷,僵凝原处。
她能感觉到,魏玘的目光紧粘着她,忽聚成沉烈的一掌,扇在她脸上。
——他没有说错。她还在意他。
她在意他,仍想他热忱、伟岸,心贯白日,存千里之志。纵他谬错许多,她也信他才干,知他披冷硬为衣,内里襟怀若海。
曾经的他那般耀眼,像剔透的琥珀,惹她久久注目、心旌摇曳。
那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是以今夜,她来到这里,给他解释的机会,而非妄自臆断。
她想知道,他有什么计划、什么打算。若他在为这城里人做更多事,她愿意听从,理当配合,也需要答案。
可他推开了她,一次又一次。
她只得一次又一次退让——在山路上被他抛下,她没有生气;闻他鞭打都尉,她拒绝相信;听他与作恶的太守攀谈,她依然向他发问。
但他始终没有回答。
或许,正因她僭越,他才闭口不答。
是她亲口说,他们不能再继续。所以,她不该问,不该越过二人的关系。
阿萝攥紧十指,月牙的深痕嵌入掌心。
她哽咽着,无法发声,眸里的泪色翕合一下,转身就走。
“簌簌——”
顷刻之间,晚风奔流。
阿萝纤腕一烫,被如鹰的指掌牢牢扣锁。
力道袭来,她被拽往身后,不过眨眼,已跌入温热的怀抱。
她的腰肢被揽住,鬓发被摩挲。沉炽的气息勾过她耳尖,仍能激起她颤栗、熨帖她心房。
魏玘抱她,比往日更紧、更烈。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下颌生了短茬,不知何时萌出,刮过她细嫩的颈侧。
好疼。从前他抱她,不会有这样疼。
阿萝挣扎着:“放开我!”
她像受困的小兽,张牙舞爪,每次动弹却都了无气力。
这太奇怪了。她不明白。
——他已将她推得很远,为何偏在此刻留下她?
可是,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她推开他、逃离他,偏在此刻靠近他、为他的推阻而难过。
自分别之后,她与他总像这样,相互纠缠,彼此折磨,寄生于对方的骨血,谁也无法割舍。
面对阿萝的挣扎,魏玘的力道不曾松懈。
他愈深地拥她,话语仿佛呢喃,飘落她耳畔:“我错了。”
——好重的三个字。
阿萝双肩一颤,逐渐平息了挣扎。
她抿唇,将啜泣收进喉头,泪水却难以止住,往颊下淌落。
“为什么?”她道。
“你……在为什么而道歉?”
魏玘埋首,鼻尖蹭着她,气息聚在她肩胛。
他静了半晌,才道:“所有。”
“你看见的、你听见的、你经历的……所有。”
阿萝没有答话,气息也默入风中。
魏玘感觉到,她仍在颤抖,好像今夜的月光太沉地压她,而她承不住此等重量。
可哪有什么月光?她的背上分明只有他的怀抱。
莫名地,魏玘也无话可说。
在良久的静默里,他在心底喟叹一声,松开了搂她的臂膀。
他道:“再看我一次吧。”
“明日午时,城南空场,再来看我一次。”
他看见阿萝转身,本想去吻她,却没有动作,只将心绪藏入央求。
“就一次,好吗?”
……
阿萝终归还是去了。
许是因她需要解释,又或是因她确实还有牵挂。至少,她要知道,他究竟想让她看些什么。
为防惊扰百姓,她不携阿莱,留下伙伴,替她守护银饰。
倒是梁世忠,罔顾伤势,非要与她同行。她推辞不过,只好顺了他的意思。
临近午时,二人前往城南空场。
这片空场地势稍高,未受水害,泥土尚且松软,中心有小丘堆垒。
阿萝远远瞧见,诸多百姓围聚场内,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约是早知今日行程、提前赶来。周边还有燕南军持钺值守,维持秩序。
她与梁都尉来得太晚,只得站在外围。
幸好,恰有一方扁石,将她抬高,得以看清场内的动向。
因着人多,场内格外喧嚣。无数张嘴窃窃私语,汇成鼎沸的声响,乌泱泱闹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