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怀林在户部待了月余,虽无正式的任命文书,但他接任户部郎中一职,几乎已经是默认的事。同僚唤他,也都换成了“慕郎中”一称。
户部郎中一般由两人担任,其中一人因年事已高且母亲去世需丁忧的缘故,在慕怀林从黔中道回长安时,就和他交接好了庶务。如今板上钉钉的事被陛下亲口否了,说是“容后再议”,可摆明了是不满意慕怀林,这如何叫他高兴得起来。
职务没了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他竟不知哪里触怒了陛下。
官署中,另一位户部郎中悄声问他,是否在任黔中道巡察使时做过甚么不妥之事,被人告了御状。
户部掌民生,是个好地方,不知多少人盯着,他挡了谁的位置被阴了一招,也是有可能的。那位孙郎中看在他岳父是云家老尚书的份上,建议他去找人打听一番。
慕怀林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云氏在黔中道时收受了不少官员内眷送的金银玉玩等好处。他对此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故作不知,有时见云氏胃口大了也会出声提醒,但都没真正当回事,因为这是所有巡察使的惯例。只要不是做得太过,回京述职时不至于颠倒黑白,就不会有甚么问题。
他还没听过谁因这被捋了定好的官职。
慕怀林想,如果真是因为这,那也只能是挡了别人的道,被借题发挥。
想是这么想,可要做到对云氏没有半分迁怒也很难,慕怀林扫了眼满脸震惊的云氏,她已经被这个消息打乱了心神,连连追问,“这是为何?我回家的时候,爹都说已经定了。你在黔中道巡察一年有功,陛下凭甚么就这样捋了你的职位?”
“陛下自有他的道理,谁教你说这样的话!”慕怀林斥她,“妇人不懂政务,就不要乱开口。”
云氏这张嘴迟早给他惹出祸事来。
云氏到底是怕他的,立刻抿唇敛声,过了会儿才小心翼翼道:“不然,我去让爹给你……”
“不用。”慕怀林冷冷道,“我自会想办法解决。”
说罢走到书案旁,道自己还有公务要忙,让云氏有事快说。
紧步跟上去,云氏还是把两位女官在府里耍了通威风的事说了遍,犹豫问:“你说太后是甚么意思?平白派人到府里来给二娘子撑腰似的,不会真是想叫她进宫罢?”
慕怀林这时候哪耐烦听她这些推测,云氏事情做得不漂亮,找两个礼仪嬷嬷都能被蒙骗了,还恰巧被宫里的人认出来,说出去都丢脸。
“真有那意思,今日跟她回来的就不是女官,而是懿旨了。”慕怀林冷淡道,“你若是稍微用些心,那两位尚仪也指不出错处来。我知道你不喜欢南音,但至少明面上的功夫做得好看些,走出去才不会被人笑话。”
然后摆手,是不愿她再留这儿的意思。
云氏没得到安抚,反而吃了顿挂落,心里的委屈不知如何说道,踏出书房前还听慕怀林说了句“今晚我去梅院歇息”,脚步一滞,离开的速度快了许多。
这些年下来,慕怀林待她其实早就不比从前,所以在他去黔中道巡察时,她才宁愿把女儿留在长安也要跟着一起去,生怕途中生了意外。
但也就是这一年的功夫,笙月被庆州伯幼子引诱,闹出易亲的事。
从这以后,她感觉自己的日子越来越不顺心,隐隐的,似乎有甚么即将发生巨大的变化。
这厢,慕怀林在书房坐了许久,手边的公文翻开后再没动过,也根本无心去动。
陛下都已经驳了那道折子,他还管户部的事做甚么?劳心劳力,回头还要被人说忝着脸不放权。
知道自己这想法不对,可慕怀林克制不住隐隐愤怒的情绪,最后干脆一推公文,往梅院去了。
和其他官员比,慕怀林侍妾很少,仅有两位,还是云氏迟迟无法再孕才不得不给他纳的。
梅院住的就是为他生下庶女的夏氏。
夏氏相貌清丽,秉性柔弱,因是小门出身,对他向来百依百顺,比偶尔会骄纵闹脾气的云氏省心得多。
慕怀林一脸沉色地走来,夏氏甚么也没问,吩咐人去取煮好的汤,为他揉肩,“本预备煮好了给郎主送去的,正巧郎主来了,是添了许多药材的补汤。妾身见郎主近日多有倦色,要保重身子才是。”
阖目任夏氏揉捏,慕怀林许久才嗯一声,问她:“今日府里的事,你可知道?”
“郎主说的可是两位尚仪亲自送二娘子归府一事?”夏氏微微一笑,“二娘子娴静知礼,得了太后娘娘的赏识,妾身听了也为二娘子和郎主高兴。”
同样一件事,在云氏和夏氏嘴里听来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先不说事实如何,总叫慕怀林舒坦些,睁眼问她,“你和南音交好?”
“郎主千万别这么说,妾身不过一个妾室,哪里敢称与二娘子交好。”夏氏说,“只是当初妾身发了高热,没有大夫诊治,是二娘子让人从府外请了大夫来。那次着实凶险,如果不是二娘子相助,如今妾身还能不能站在这儿都不可知。”
慕怀林皱眉,“府里不给你请大夫么?”
“府里这么大,夫人平时忙碌,想来是不小心忘了这事罢。妾身也不敢过多打搅,本想着自己捱过去,捱不过去,也就是命了。”
这样的委屈,慕怀林也是今日才知道,如何不明白是云氏故意为之。
没想到她竟连一个侍妾也容不下,稍有不慎,可就是一条性命。
他没有评价这事,和夏氏闲聊般,“我还道南音静得很,不喜欢出院子,原来还会注意这些事,确实难得。”
“郎主这话就是偏见了。”夏氏摇头,“其实二娘子和南院里的人并不孤僻,郎主看她们院子里栽养的花草树木,春季翻种,夏日摘花,秋收果实,冬日还会采雪煮茶,但凡胆子大些,去南院讨要的,就没人被拒绝过。”
她说:“郎主是甚少去南院走动,所以不知道罢了。妾身看二娘子心肠软得很,也很有过日子的诗情画意。妾身等去南院,二娘子她们都是极热情的,一点儿也不冷淡。”
说着,流露感慨的神色,“妾身记得,二娘子还小的时候,玉雪可爱的一团,一点不认生,谁见了都能抱。老话说三岁看小,若不是因着眼疾不便,二娘子哪会常年待在院子里不出门呢。”
随着她话语中的勾勒,慕怀林的脑海中,好像也浮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当初因着温氏的存在,被他有意忽略的女儿的身影。
南音确实是长得极可爱的,很小的时候,她还不像现在这样守礼,也不懂长辈间的恩怨,每回碰见他,都会迈着踉跄的步伐喊“爹爹抱抱”。
但从未得到过回应,心情稍好时,他也只是吩咐下人把她抱起来。
她真正对他这个爹疏远起来,是甚么时候呢?
好像是她五岁的时候和笙月起了争执,把笙月推进了府里的池子,叫笙月生了场大病。他大怒,令她解释她不说,叫她认错也犟着不认,所以云氏要把她关进柴房时,他就没有反对。
当时云氏说这个孩子性情古怪,和温氏简直一脉相承,他心底是认同的。
后来,云氏会时不时在他耳边说一些南音的事迹,说她赶走了给她治眼疾的大夫,说她违逆开蒙的先生,还说她见了长辈无礼。种种累加,让慕怀林对这个本就不喜欢的女儿越发冷淡。
他彻底无视这个女儿的时候,云氏就再也不提起来了,南音在府里成了被遗忘的人。
如今在夏氏口中再听到南音,好像讲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夏氏从不敢对他说谎,慕怀林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了些,看向旁边老老实实坐着的小女儿雅墨,问她:“你和二姐姐关系好吗?”
慕雅墨今岁十一,向来畏惧这个爹,听了问话怯怯地点头,“二姐姐不方便带我玩儿,但常叫人给我带吃食和玩具。”
小孩子是很容易收买的,但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最能感受到谁是真正对自己好的人。慕怀林感慨万千,对云氏生出不满后,以往被他有意忽略的那些缺点也一一放大,叹息道:“真是委屈你们了。”
夏氏说不委屈,“妾身说句真心话,真正委屈的是二娘子才对。明明是嫡女,过得却还不比夫人身边得用的婢女。有时候妾身去厨房,见南院领的都是些残羹冷炙,那些人看菜下碟,背着主子欺负府里的娘子,可惜妾身人微言轻,也不敢说甚么……”
“竟还有这种事?”慕怀林没领教过这些,自然不知道后院妇人磋磨人的手段,听来只觉不可思议,“府里又不缺一口饭吃,云氏竟还想饿死她不成?”
“夫人许是不知道呢……”夏氏的声调,在慕怀林越来越紧的眉头中变低了,嗫嚅着想说甚么,止住了。
慕怀林深知云氏调()教侍妾有一手,两个妾室都很敬畏她,从来不敢说她坏话。可他已经听明白了,这些年背着他云氏还不知做了多少欺凌南院、欺凌妾室的事。
那好歹也是他的女儿,她竟连条活路都不想给!
又是愤怒,又是痛惜。慕怀林对女儿南音的愧疚达到了姐姐,本以为被抢婚事就是她受的最大委屈了,今日听下来,背地里还不知有多少他看不见的眼泪。
他心底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时都是因为被捋职生出的烦闷,这会儿全被痛心给取代了。
“我去南院走一趟。”他留下这句话,匆匆起身离开。
夏氏送他到门前,不紧不慢地回屋,持勺舀了汤细细品尝,唇畔浮现浅浅的笑意。
郎君多薄幸,世上哪有那么多坚贞的情谊。从前是郎君和云氏的感情有了阻碍,天降一个温夫人,倒叫他们俩为了表现不屈般,显得情深意切。如今这些年过去,云氏顺风顺水,行那等下作的事越发明目张胆,她就不信郎主还能一如既往地喜爱她。
她早就看不惯云氏了,毫无容人之心,竟想把雅墨一个毫无威胁的庶女定给那出了名的浪荡子做妾,叫她实在恨极了。
二娘子于她有恩,她不介意借此回报一番。
慕怀林赶往南院之前,慕致远先到这儿来了。
对于今日府里发生的事他还不清楚,只知妹妹在宴会上冲撞了嘉太妃,为此还被太后叫进宫里问话。
慕笙月满口抱怨,“我和阿娘好心好意带她去认识人,她倒好,一点儿都不为家里着想,还到处传我夺了她的婚事,昨儿在宴会上叫我好一阵没脸!阿兄,她是不是心底对我很不满啊?”
慕致远自是好一阵安抚,请当姐姐的原谅妹妹不懂事,又承诺给她送礼物,才叫慕笙月露出笑容。
“你们毕竟一母同胞,想来她也就和阿兄你亲近些,你可要好好教教她。阿娘昨日为着这事,可是生了好大的气。”
还能怎么办,慕致远必须得来走一趟。
有段日子没落雪了,院子里清清爽爽,枯木上挂着结串的红绳,窗下不知名的花卉绽放,显得生机盎然。
青姨正在教南音打络子,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见纤细的手指在几条绳中翻飞,颔首道:“不错,娘子很有天分。”
紫檀忍笑,“打络子都能说到天分,青姨也不必如此夸张罢。”
南音亦有笑意。
今日多亏两位尚仪,帮她们轻松摆脱了那两个嬷嬷,还难得见到云氏受训,叫青姨心情大好,说是等会儿要给她们做拿手好菜。
见到慕致远身影,青姨笑说:“大郎来得正好,留下用晚饭,有你爱吃的水煮鱼。”
对着他,青姨不记仇,早忘了当初含沙射影的话儿。
慕致远说好,在旁站了会儿,南音依旧在专心对付手里的络子,他不得不主动开口,“外间风大,进屋玩儿罢,正好我也有些事和南音你说。”
南音头也没抬,说了声好。
兄妹俩一前一后进屋,紫檀奉上茶点就在慕致远的示意下退出去,面上不无忧心,“大公子不会又是受了那边怂恿,来说教娘子的罢?”
琥珀不以为意,“他要是不把娘子当妹妹,娘子也不必在意他,反正自有人爱护呢。若是他想教训娘子,咱们就先揍过去——”
紫檀哭笑不得,亲人之间,手段哪能这么粗暴。她尽量守在近处,以防听不见里面传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