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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动乱之际,清静许久的温家园林一角,书房燃起了数道烛火。
晚风乱拂,灯影摇晃,温子望起身将灯罩盖去,拨弄了两下灯芯,再合上门窗。
屋外为他和父亲心腹,屋内则只有他、父亲温青以及二叔温迎三人。
温子望神色淡淡,从温迎手中接过账簿,快速翻看了一遍。他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即便如此迅速地翻阅,其实也在一目十行间把所有账目都记在了脑中,将其与心中预估的一些账目核对,感觉差不多才合上,“二叔确定,你这儿是最后一本了?”
温迎颔首,用帕子抹去额头汗水,“我确定世间仅此一本,其余的,都被显光你那一把火烧尽了。”温子望嗯一声,下一刻在温迎惊愕的目光中,把账本凑到烛台前,看着火舌舔上,渐渐燃烧至整本账簿,才松手任其落在桌面。
“既已下定决心断开,就不要再留任何证据。”温子望瞥去,“为了给二叔扫尾,可是费了我许多心神。行止敏锐至极,几次都差点被他查到了温家。”
分明是长辈,温迎却不得不对他佝着背,整个人都苍老了十岁,“是我的错,我利欲熏心,险些害了整个温家。”
因不满商行和家中生意一直是大哥温青做主,甚至连年纪轻轻的侄儿都有要越过自己的意思。温迎交代,他一时没想开,被那些人劝服加入其中,这次赈灾粮的事没有插手,但以往和那些人的利益往来可不少。
好在他多留了个心眼,平日里都不是直接以温家人的身份出面,而是交代心腹捏造了一个商人身份,从中游走。
温迎自觉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温子望顺着林家一事查了出来。他深觉这个侄儿多智近妖,心生畏惧的同时也很庆幸,过继去相家的那个侄儿相如端亦是天资聪颖,这次还高中状元郎,如果没有温子望插手,只怕这事就要被彻底捅出来了。
相如端那孩子……虽然待家人也好,但骨子里总有几分读书人的意气,决不会做出包庇家人之事。
温迎交代的话,温子望信了几分只有他自己知道,没有插手赈灾粮之言绝对是在说谎,但点出来已毫无意义。
他道:“这次能够侥幸成功,只能说运气好,林钟先被我们遇见了。”
如果林钟先被相如端遇见,凭他最初对温家的憎恶,定能说出更多值得考究的细节。
但在温子望不着痕迹地诱导下,林钟已慢慢将温家也视为了其中的受害人。
好在他去指认的那个行刑之人,和温家亦毫无关系。
视线转向温迎,温子望问:“二叔当真确定,你背后没有了其他任何人吗?”
“自……自是没有的。”温迎结巴了下,“只怪我无能,偏还嫉妒你们,一时走了歪路,险些酿成大祸。”
静静凝视许久,直到温迎又在用帕子擦汗,温子望才收回目光,“嗯,事已至此,显光相信二叔不至于继续骗我们,毕竟对温家毫无益处。”
温迎点头说是,片刻的沉默后,看了看他,又看向不发一言的大哥温青,“显光,大哥,你们看这次……”
温青缓缓摇头,示意他看温子望。
神色微僵,没想到大哥也要看这个侄儿的意思,温迎莫名又多了几点惧意。
“这次的事,就这样过去了。”温子望看着账簿彻底变成灰烬,用帕子慢慢拭过每根手指,随意地瞥了眼温迎,“二叔歇息一阵,生意上的事暂不要插手了,在家好好陪婶婶和大妹妹。”
温迎张了张嘴,脸色难看,最终也没能说出一个不字。
三人真正走出书房时,高台已聚满烛泪,深夜的天幕彻底成了一块黑布,弯月羞走,漫天无星。
管家匆匆来报,简单说过刺史府的惊变,道几位夫人和娘子刚刚归家。
几人俱是一惊,问过大夫人等人所在,忙三两步赶去。
待安抚好这些受惊的女眷,自己简单梳洗一遍后,天边曦光微露,南音和绥帝归了慕家。
早从温莲口中得知绥帝身份,温家不敢慢待,除却老夫人不便,其余的温家人尽数到大门前恭迎,声势浩荡,将南音都惊了下。
这是应有的礼节,她便没出声,也没来得及交流太多,一回去就被听到消息的老夫人搂在了怀里,宝儿长宝儿短的关怀,生怕她受了伤。
见她被老夫人拉去,绥帝静看了下,转向温子望,出声道:“那几家商铺之事,是你查出?”
温子望颔首,微笑道:“草民自幼跟随家中长辈奔波,生意上的事见识得多,才能更快察觉出蹊跷。其实稍微深查,各位大人都能查得出,只是花费的时日稍微多些而已。”
他这是自谦之言,毕竟不是他指出来,谁都看不出那几家大商铺完全是空壳,每年竟是靠从官府渡过去的庞大银钱,再交商税回来,营造出锦绣荣华的假象,内里其实甚么都没有。
这种方法闻所未闻,唯有温子望敏锐地发现了。
绥帝凝视温子望,像在思索甚么,目含深思。
在他的视线下,少有人能保持镇定从容,温子望却依旧含着温润的笑,等待这位陛下发话。
须臾,绥帝问:“你可有意入仕?”
这个问题着实大大出了温子望意料,令他都不由失礼地抬首,对上绥帝目光。
将温家从整件事中摘出来,着实不容易。温子望在一点点销毁证据之时,还得同自己的弟弟相如端斗智斗勇,以免被其发觉。
他在意温家,在意温家人,相如端却不会因这份亲情而枉顾律法,毕竟可是自小立志要当侠士的人。
温子望觉得可以瞒过相如端,但在得知这位陛下亲下扬州时,便没有再打包票说此事毫无破绽。
再如何有信心,他也不敢托大到可以彻底瞒住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何况天子身边还有那么多谋臣。
一人对万人,温子望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不知这位是当真没察觉蹊跷,还是有意试探……
思绪万千,明面上温子望只沉默了一息,就摇头轻声道:“小人不过一介商贾,意在逐利。若是从商,或可为百姓做些善事,若是入仕,恐怕不是陛下想要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