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段时间甚至感到痛苦,是一种生理和心理交织的痛苦。但正是这趟“旅程”又让他逐渐释放痛苦,慢慢找到一个恰当而不带有悲悯的位置,用最客观而直白的镜头记录这些伟大而平凡的人。
他想起导师曾经告诉过他们的一句话,镜头只是一个载体,要进入载体,与它融为一体,用载体讲好每一个故事。
在拍摄途中,他听过很多人的愿望。也在夹杂着各种方言,甚至需要翻译的对话中听出一些共通的特质和契机。
信仰,是他最常能触碰到的词汇。
对自然和神灵敬畏,对职业和信念尊重。这些本该贯穿始终的原则,能被真正执行的机率屈指可数。他远离都市后,才能真正明白这些最浅显不过,却最为重要的道理。
他想自己应该感谢姜霄俞,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在过去那个时刻拉他一把,才能让他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是更值得被纪录的一面。
拍摄行程分为三段,在第一段快结束的时候,大伙正好驻扎在高原,围着篝火喝酒吃烤肉。
农民自酿的米酒醉人,每个人抢着喝了一碗又一碗,像是有海量。
大家最先开始吐苦水,用揶揄的语气说那些命悬一线的意外和举步维艰的困境。说着说着,就开始梗住,情绪涌上来,不少人眼角已经挂着晶莹的泪珠,火光照过来,将一张张辛酸的脸从黑暗里拔出。
没人能否认辛苦,也没人能否认他们的成就,这不仅仅是拍了一场纪录片。
执着,磨砺了这个团队。它与信仰一样重。
潭攀率先举起碗,戳破沉默,一饮而尽。更多人站起来,效仿他,然后气氛上升,大家开始聊起未来的计划,还有畅想,大伙七嘴八舌,说等到成片剪好,应该要去国际参赛,最好拿个大满贯回来。
不知是谁把话题引到潭攀身上,用调侃与钦佩并存的语气说他最近发布的作品拿到了某个奖。然后有人立马起哄说,潭老师还不止这个呢,上个月的热搜我还记得,盛赞潭老师的作品,并且被国际最神秘的收藏家以高价竞拍成功收纳囊中。
顿时“哇”声四起,潭攀感到羞赧,好在黑暗替他作了掩护。
“行了行了,”姜霄俞过来解围,“所以你们就别抱怨了,潭攀都待过的团队,以后说出去是不是倍有面子。”
“何止潭老师啊,姜导,你可是我童年男神呢!你不知道我妈当年多迷恋你”
“是啊是啊,我被招进来时反复确认,怕自己搞错了呢,真得是那个姜霄俞吗,那个曾经的国民男神”
“我们团队真的太幸福了,又有潭老师,又有姜导,两大男神啊!”
“管它塌方、泥石流,有姜导坐镇,啥都不怕”
姜霄俞笑笑,嘴上虽在埋汰,心里却是成就感十足。他挪到潭攀身边坐下,用膝盖顶顶他,询问:“想什么呢?”
潭攀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没什么。”
“真没什么?”
潭攀盯着篝火,过了半晌才说话:“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买家吗?”
“就是当年那个一掷千金把你毕设全部买下的?”姜霄俞抿下一口酒,“怎么了?你不是跟他一直保持联络吗?”
“是,但”潭攀犹豫,转过头,认真看对方,“我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在邮件里的语气很克制婉转,并没有表现得过分热情,我也认为他应该是个教养良好的人”
姜霄俞打断他,“我明白了,你对他上心了,哈哈原来你这少爷也有被金钱打动的一天啊。”
潭攀无奈睨他一眼,“我说正经的你觉得他会不会是故意炒高我的作品,扰乱市场啊。我真没想到,我后来拍啥他都收。”
姜霄俞幸好是跟他熟识且深知对方底细,如果换任一人,这话里绝对有炫耀嫌疑。
他拍拍他的肩膀,“潭攀,别想太多了,这不是好事吗?被人赏识,还有人愿意花大价钱收藏你的作品,这是你的知音啊。你要懂得这个世界上,高山流水,知音难求。像我们这种搞艺术的,百分之九十都可能被大浪淘沙淘汰掉,你这小子,真是运气爆棚,我都羡慕不过来,从出道伊始,就有人始终如一的赏识你,自掏腰包抬高你作品的市场价值,这是求佛都求不来的幸运啊”
还有一次,是去南方自治县,他第一次了解到何为巡回法庭,以及山区法院。在这些连电都才刚通不到几年的地方,手机几乎没有信号,基层法官和法警们背着国徽翻山越岭,解决一桩又一桩民事纠纷。在简易搭起的法庭中,潭攀看见这些基层工作人员脸庞坚毅,每个人表情认真得几乎虔诚。他与他们交谈,知道其中有不少人是靠脱贫项目才能走出大山,获得学习资格,然后无一例外选择回到基层,回馈建设他们曾经走出来的故乡。他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因为在不久以前,他处在一种“何不食肉糜”的位置,如果不是这个拍摄项目,他根本连了解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