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赫将挂在外面的锁给卸了,虽然技艺不娴熟,但他一身的蛮力,硬生生在木门上打了孔,将锁扣装在了里面。
就这简单的一个活,两人合力整了许久。
殷琅的手掌磨得通红,累得吭哧吭哧喘,半点东宫里大总管的气度都无,由此也记恨上了纪家人。
若不是这些人将姓纪那丫头的小院换门换锁,殿下就不会来亲自换锁,也就不会牵连他一起受累了。
连他都尚且如此,向来脾气不好的太孙殿下就更不用说了。
殷琅悄悄瞄了一眼,见许君赫的脸色比烧过的煤炭都要黑,分明是六月暑天,眉眼跟染了霜雪一样冷。
约莫是在心里盘算着怎么从纪家人的身上刮几层皮下来了。
许君赫垂着眸将殷琅买来的新锁挂上,忽而问道“瓦顶漏水要怎么修补”
殷琅吓得失声,“殿下”
纪云蘅喝了药就爬回竹榻上睡了,许君赫忙活完之后进门见她睡得正熟便没打扰,将钥匙和药放在她桌子上而后悄声离开。
他回到行宫沐浴更衣,吩咐殷琅往纪家传口谕,邀纪远一同游湖。
口谕传去纪家的时候,纪昱的庶弟正在宅中作客。
先前皇太孙做东的宴席上特地点了纪远坐在他身边的事已经传开,加上纪昱有心宣扬,几个早已与他分家的弟弟纷纷提着礼赶来贺喜。
谁人不知皇太孙是什么人物,就算是在京城上赶着攀附的人都数不胜数,而纪远这种八品小官的儿子,能在皇太孙跟前说上一两句话都已经是奢望,更遑论在宴席上被皇太孙点了名。
更为重要的是,太孙殿下一开始注意到纪远,竟是夸奖他腰间的穗子好看,这话头一扯,就落在他妹妹纪盈盈的身上。
今年刚及笄的纪盈盈也是个美人坯子,即便面容还未长开,在同龄人中也算出挑,如今正是开始择亲的年纪。
再往后的,纪昱自己都不敢想。
正接受庶弟的吹捧时,口谕就传到宅中,纪昱欣喜若狂,赶忙让宅中下人出去寻自己那争气的嫡子。
王惠闻讯飞快赶来,确认是皇太孙传口谕邀请儿子去游湖之后,欢喜得语无伦次,再没有平日里当纪宅主母的那副端庄模样。
纪昱夫妇俩一时都觉得自己生了这么争气的儿子,脸
上有光,腰背都挺得比平时要直,甚至打赏了些下人,纪家上下喜气洋洋,就差敲锣打鼓宣告着天大的喜事了。
纪昱那没出息的庶弟见了,一边嫉妒得心梗,一边又强颜欢笑地谄媚。
这些吹捧让纪昱极是受用,直言自己人到中年鸿运才姗姗来迟,仿佛是已经瞧见自己儿子日后青云直上的场景。
纪云蘅对纪家的热闹和喜悦全然不知,她喝了药之后睡得极是安稳,出了一身汗,再醒来时头不痛了,高热也完全消退。
这会儿脑子才像是真的清醒了,回忆起生病的时候许君赫来过,又看了看身上穿着的宽大衣袍,竹榻上那潮湿的腐味褪去,余下点轻浅的香气,将纪云蘅包裹起来。
她看见桌上放了一把钥匙和一个描金小瓷瓶,瓷瓶打开之后是满当当的棕色药膏。
她动作有几分匆忙地推开门,就见院中空空如也,给她送了药的人已经离开。
纪云蘅捏着钥匙去后院,只一眼就看见原本紧闭着的,光秃秃的朱门,此时却挂了锁在上面,嵌在门上的孔像是粗暴打出来的,参差不齐。
她走过去用手中的钥匙一试,锁就开了,从门环上取下,她尝试着推了一下。
这门不是实木的,并不沉重,被她这么一推就开了。
夏风像是在门后排了很久的队,门刚开了个缝就迫不及待灌进来,吹拂在纪云蘅的脸上,满是雨后的清新气息。
这扇门在她的用力下完全被推开了。
这也是纪云蘅在小院里生活那么多年,头一次站在院内以完全敞开的大门的视角看外面的风景。
终究与以前那条从门缝里透出来的些许风景,或是她钻出去之后所看见的景象不一样。
她也是今日才发现,这扇门并不宽阔,站在门内往外看,最多也就只能将横排的几棵树收入视线内,从茂盛的树叶里窥得零碎的蓝天。
就是这样一扇小门,困死了她母亲的余生,困住了她年幼的岁月。
纪云蘅往空中轻嗅,恍然在风里闻到了自由的气味儿。
她将门又锁上,回身打水,开始收拾屋子。
夏天炎热干燥,寝屋被雨水泡得泥泞的地面用了半天的时间就干了。纪云蘅将屋内被雨淋湿的东西搬出来,一一摆在院中晒,然后去后院的井里打水烧水。
她先是给小狗洗了个澡。
小狗实在是太脏了,毛上的泥巴搓了好久才给搓下来,光是洗它就让纪云蘅满身大汗,站起来时眼前昏花,险些摔到地上去。
她病时没有胃口,醒来之后就没吃东西,又忙活了那么久,身体有些撑不住也是正常。
但她挨饿已成习惯,坐下来休息了片刻,又觉得身体无事,继续忙活。
纪云蘅洗干净了小狗之后,又将自己的衣裳连带着许君赫留下的外袍一并洗了。
谁知许君赫的衣袍金贵极了,纪云蘅洗衣裳向来是摔摔打打,拎着洗满了水的宽大衣袍还摔不动,要起身甩在背上摔才行。
这么气喘吁吁地洗完,她才发现那衣袍上的丝线全炸开,金丝勾勒的图案也碎得一塌糊涂,整件衣裳都废了。
她举着衣裳看了半天,心里颇觉愧疚。
最后纪云蘅将自己从头到脚给洗了个干净,一身污浊褪去,身体干干爽爽,极为舒畅。
好一通忙碌过后,刚坐下来休息片刻,六菊就来敲门送饭。
纪云蘅去门口接饭时,六菊满脸担忧,询问她为何早上和中午的饭都没拿进去吃。
她只说身体不适,含糊带过,将六菊拉进了寝屋,让她帮忙上药。
药是许君赫留下的,纪云蘅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途,但是她猜想了一下觉得涂在鞭痕上的,因为她今日醒来的时候,闻到手背上有药膏的气味儿,红肿也消退了些许。
六菊洗净了手给她上药,说“幸而没有将皮给抽开,否则这大夏天的,伤口闷在衣裳里出了汗,那才真是酷刑呢且等结痂好透了,也会留下疤痕,像大姑娘这样的伤痕涂一涂药膏,过几天就能消退了,还不留痕迹。”
“你怎么知道”纪云蘅问她。
“奴婢被卖进纪家前,经常挨打呢,最常挨的就是鞭子了,隔着衣服抽在身上,也能抽得皮开肉绽。”六菊说。
纪云蘅怕疼,听她描述就觉得害怕,小声道“我不是有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这算什么伤心事”六菊说“我本不是泠州人,年幼的时候被卖到此处,长至七岁时养父想将我卖了,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个珠光宝气的人伢子来看我。大姑娘有所不知,这种穿得华丽的人伢子,多半都是窑子里嬷嬷,被卖进去了才是生不如死。当时嬷嬷相中了我的脸,结果看见我身上都是陈旧鞭伤,说什么也不要我,我才因此逃过一劫。”
“泠州有律法,不准百姓将孩子卖入花楼,你应该报官抓他们。”纪云蘅说。
六菊想了想,“听那嬷嬷的口音,好像不是泠州人,不过我也听不出是哪里的话。”
纪云蘅哦了一声,没再说话。而六菊显然是个话多的,不多时雀跃道“说起来,今日宅中也是喜气洋洋的,是皇太孙差人来了纪宅,邀二公子前去游湖听其他下人说,若是皇太孙当真青睐咱们二公子,届时纪家飞黄腾达了,必定少不了与达官显贵来往,来求娶大姑娘的公子哥也不在少数”
说着说着纪云蘅就听懂了,六菊的意思是,若纪远得皇太孙青眼重用,纪家跟着发达,那么她也能尽快摆脱这个小院,嫁去富贵人家里。
毕竟纪昱再怎么嫌弃她,她也是纪家的嫡长女,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纪云蘅笑了笑,没有应声。
六菊将纪云蘅背上的鞭痕都抹上了药,又与她闲聊了些话,等纪云蘅吃完了饭后才将碗筷收拾着告退了。
纪云蘅坐在门槛处,慢悠悠地摇着扇子看小狗吃饭,日头渐渐朝落山,院中黯淡下来后,她起身点灯。
灯笼刚挂上就听到院中传来咣当脆响,回头一看,原来是吃得正香的像狗性情大变,将狗碗一下踢飞了,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狗碗滚出老远,里面的汤水洒了一地。
如此还不够,小狗骂骂咧咧,对着狗碗宣泄怒气。
“学学吃饱了”纪云蘅走过去,将碗捡回去放在树下,抬手想摸小狗,被小狗飞快闪开。
她习以为常,像往常一样唤小狗进屋睡觉。
原本以为这次小狗也不会搭理,却没想到她走到门边的时候回头一看,雪白的狗崽就跟在她后面,耳朵一甩一甩的,步子优哉游哉。
纪云蘅欢喜,俯身去抱小狗。
许君赫一时没注意,再想闪躲已是晚了,被她一把捞起,抱进了怀中。
他别扭地挣扎了几下,脑袋被纪云蘅摸了一遍又一遍,马上就要发怒,忽而身体一松,纪云蘅将它放在了竹榻上。
竹榻约莫是拖出去晒过,已经完全干了,纪云蘅将自己洗得白白净净,脱了鞋爬上榻,床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在许君赫的旁边侧躺下来,手里摇着扇子,一会儿给自己扇两下,一会儿给许君赫扇两下。
她睁着眼睛望着小狗,兀自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