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阿姐”
沈容音音讯全无消失了三日,甫一回来,安颐便顶着双哭肿的核桃眼,扑了上来。
爹爹流放的消息早已传遍,姐妹俩相见,沈容音在相府哭过一通,已哭不出来,只能搂着安颐哄了又哄,等她哭累了,俩人洗漱躺在床上,安颐想起问她这几日的去向。
“嬷嬷说你在相府,看来那个陆行渊,倒还算是个好人。”
安颐哭得鼻子都不通气,抱着她胳膊嗓音囔囔的,沈容音听这话,在昏暗中抿唇没吱声。
这显见是只听说了爹爹流放,没听说到底是谁流放的爹爹。
毕竟那告示都念的是陛下有旨。
可还是算了,安颐已经够伤心的了,给她说那些做什么呢沈容音绵长地呼出口气,侧过身拍拍她的背,哄她别想太多,快睡,明日爹爹启程甘州,她们还要去送行的。
大雪下了整夜,临到清晨,压断了院中枯枝,咔嚓一声,惊醒了沈容音。
延捱过了午膳,她去找老婆子。
如今沈家彻底没了翻身的希望,沈容音要出门,自然不说是去给爹爹送行,而说是去相府,她总归不得不承认,陆行渊的余威确实效用可图,哪怕只是跟他沾上点边。
老婆子眼睛里颇有几分嘲讽狐疑,你爹都那样了,你在相爷跟前还有几分脸面
更何况能不知她要去做什么
可人刚从相府回来,那三天也不知发生过什么,没确定相爷厌弃她,老婆子就存着顾忌。
“去吧,兴许也是最后一面了,沈大小姐,节哀。”
老婆子调子幽幽的,话说得可真够难听,沈容音心底暗骂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扮不出好脸色,临走不经意碰了下老婆子的手肘,老婆子正递茶盏到嘴边,冷不防烫到了嘴,哎呦一声,抬眼就压着声儿骂“小贱蹄子,别落在我手里,回头看我整不死你”
所以相爷到底何时厌弃她
沈容音牵着安颐出门,马车上连声催促小厮,赶到城门口时,正赶上离京的队伍出城。
流放的罪臣自然不复从前尊荣,这寒冬腊月里,她们爹爹身披枷锁,污旧囚服单薄如纸,雪后灰蒙蒙的天,携风带雪,寒意直往骨头里钻,沈容音看着鼻酸。
幸而再多探看之下,没有发现受刑痕迹,她悬起的心多少安定些。
“爹爹”
安颐立时便想过去,沈容音忙拉住了小妹,扰乱押囚队伍,官兵可当场绞杀的。
她心里也存有许多话想问爹爹。
为何誓死不降,做忠臣真的比她和安颐的性命,更重要吗
更何况前朝陛下痴迷炼丹长生,放任各地天灾人祸频发,近十几年间起义军就没断过。
不是陆行渊也会是别人吧。
可沈容音没有颜面像安颐那般,大声呼唤爹爹,爹爹兴许看到她就要生气,斥她为不忠不义之辈,斥她
看见宗云谏的脸,就连自己姓什么都给忘了。
她爹爹也大抵料到她的心思,并不想看见她,听着安颐的喊声都没有回头。
沈容音没有颜面出声,只能望着爹爹挺直不屈的背影走远,消失在城外风雪中。
她眼眶热热的,心里酸酸的。
这日回程路上经过长安楼,沈容音透窗去看,昔日城中最繁华的酒楼,近些年来也没落地厉害,现今更是大门紧闭,几人高的门头上挂副转让旗帜,风中孤零零地飘着。
她十四岁那年中秋佳节,楼中灯会还是群英荟萃、热闹非凡的。
那年明灯高楼、金碧堂皇,城中贵胄齐聚楼内,官家千金们衣香鬓影,儒生公子们以灯为彩头,以诗词论高低,向来不喜出风头的宗云谏,也耐不过她拉他袖子,喋喋不休的“四哥”唤不停,他以诗会友,艳惊四座拔得头筹,赢得满堂倾慕赞赏。
他也为她赢下了楼中最华丽、最漂亮那盏华彩明灯,引来姑娘们的艳羡无数。
白驹过隙,短短五年,时移世易。
那个宗云谏,世上再无其二。
唉
沈容音迎着窗外冷风叹了口气,风雪吹落在脸上冰冰凉凉,她关上车窗不再往外看了。
马车停在教坊司后门巷子里,她刚下来,抬眼就望见门前停着个人,相府的下人装扮,沈容音才想起来玉环那遭事,早过了酉时,有人这就要抓她去刺字了吗
派去的仆妇小半刻的功夫便去而复返。
周管事站在廊下精心候着,瞥了眼后头却没见到来人。
听过仆妇的回禀,周管事面上泛出几分难,思忖着想了想才进书房,绕过落地屏风到书案前,回说爷,沈姑娘说是近日身子有些不适,不大方便出门,还望相爷能体贴aheiahei”
“原话。”
陆行渊坐在案后,头也没抬,言简意赅两字。
自古话不怎么中听才要修饰一二,可既然相爷想听,周管事也不好隐瞒不报,垂首
清了清嗓子学道“他这人心肝都黑透了,我现在不想见他”
嗬
陆行渊总算略抬了抬眉。
果然跟她是谈不成交易的,人在气头上,流放了她爹,还要她对他笑脸逢迎
那不是天大的难为于她。
陆行渊面容平淡无澜纤毫不显,执起桌上温凉的茶水喝了口,幽幽然放回去啪嗒声轻响。
余光恰瞥着书案旁一叠文牍,摆在最上面的,是份京畿府衙递来的供状,新鲜热乎、知无不言,但没什么有用的东西,无他,睿王也说不出玉玺和萧承显的下落。
奇怪吗
不奇怪。
当初夺嫡之时二人厮杀得图穷匕见,城破之时,萧承显的谋算又怎会任由睿王知晓。
可陆行渊手里明明还有个人,萧承显的心腹臂膀,那才是真正该重刑伺候的人。
他却让他好端端走出了京城。
陆行渊垂首望见
自己的双手,总似在无形中被绊住了条绳索,让他有顾忌、有忧虑,让他投鼠忌器、畏首畏尾,那绳索有名字、有张无辜的脸,还有满腔充盈的委屈。
她委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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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只打算将她丢在教坊司,任其自生自灭、或者自我了断的。
可一步错,就步步错。
说不清她究竟哪里值得他例外,值得这些与众不同,就凭过去仿佛上辈子的那点情分
自古之事,向来只有得不到才珍贵,可若是得到了呢
陆行渊抬手取过那份供状,朱笔批复写下个“择日问斩”,丢开一旁起身吩咐让备马车。
冬日昼短夜长,过了戌时不久,天色便尽暗了。
午后送行,安颐在城门口灌了几口西北风,下半晌便咳嗽起来,沈容音磨了老婆子许久,才得来个医师瞧了眼,开了几贴药,安颐喝下不久,就昏沉睡了过去。
沈容音多陪了会儿,才回去自己的房间。
路上只顾着心事重重,没察觉今日此时此刻的教坊司,略微有点安静异常。
到门前推开木门,带出吱呀呀一串轻响,沈容音满身疲倦地一抬眼,冷不防却见屋中幽幽摇曳的烛火中,身披黑色狐裘的男人,正慵然倚坐软榻边。
她好生吓一跳,心口猛地惊动。
她不去,他便来了。
来惩治她的吗
软榻上的男人片刻并没动静,沈容音托着门框定了定神,才见他在瞧小几上的曲谱。
那是下午有个歌姬交给她的词,请她帮忙谱曲,她受了那些年的贵女教导,琴棋书画、诗书礼乐不说多么精通,也算拿得出手,歌姬们都喜欢请她帮忙。
沈容音也并不拿乔,乐于与人交好,甭管那是什么艳词,一概来者不拒都收。
偏这会子教陆行渊瞧见,她又仿佛回到了在他跟前,没穿衣服的窘迫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