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人见他穿戴整齐后,便拱手道,“陛下让公子先过去一趟。”
琇莹点头,便跟着侍人往阿政处,他便见到了阿政穿着常服,用玉簪束发。
他生得高,眉宇间全是威仪,这估计是他最平常的装束了,可还是让人不敢直视。
有些人不需要华服美饰,他往那里一站,便是人群的中心,群星的北辰。
“阿兄,要去私访”
琇莹快步上前,轻笑偏头问他。
阿政又笑了,他总是会在见到琇莹时放柔面部的轮廊,总是笑模样。
“朕,我要去陪公子赴宴。”
他改了自称,已经尽量放下威势,可他一张口,一抬手,便暴露他是天潢贵胄,并非常人。
琇莹被他的话惊得快要仰倒,然后悟了关窍后趴在他肩头大笑。
“阿兄怕我吃亏不会的,巴清有求于我。”
阿政将他的头挪开,“非,你若压不住她,枉费朕多年教导。只是那巴清。”
他耳尖红了,他难以对他的璨璨启齿,但见到琇莹疑惑的眼神,才勉强开了口。
“她虽守寡,但身边男宠不断。”
朕担心你一个不查,被占了便宜。虽然他还是很欣赏巴清的,但与琇莹没法比。
她万一轻薄在这方面单纯的琇莹,琇莹都不会知道。
不行,他必须去
琇莹的眼已经张大了,他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阿兄曾下诏表彰过她是贞妇。”
贞妇,男宠,好像不搭。他是太久没出门了吗,怎么感觉天下都是张苍
阿政皱起了眉,眉宇间全是对他的不赞同,仿佛在说你怎么这么封建。
“清一生贞洁,从一而忠,虽有男宠,却未有改嫁,一心照顾孩子,打理家业,难道称不上贞吗”
阿政托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揉了一下,无声的劝慰他,他难得说些长句,向琇莹解释道。
“朕不在意她有几个男宠,做过几个人的妻子,正如你所言,女子贞洁若看这些,那未免那过严苛。朕称她贞妇只是希望天下女人可以效仿她,多考虑为膝下的幼子计一计,莫蹈你我幼时之痛。”
琇莹听完他的话,泪水盈在眼眶,一滴泪无声的滑过面颊。
后世人说阿兄表彰巴清是想嘲讽赵姬不贞,其实不是,他对巴清的表彰只是因为巴清真的很符合阿兄对母亲的想象。
性情刚毅,又幼子稍有怜爱,便是他阿兄期待的母亲模样了。他甚至不在意她与多少男子有染。
他受过伤,所以优侍幼子。
可万一那些孩子是父母的负担呢
琇莹摇头,他认下了错。
“是我太苛刻了。为妻为母,她确实配得
上阿兄给的贞。”
她是一位与赵姬截然不同的母亲。
“阿兄,抱歉,我忘了。你觉得让小学宫在大秦境内收拢失怙失持的幼子,由国家出钱免他们吃苦可以吗”
琇莹擦了面上的泪,问他的兄长。
阿政勾起了唇角,轻颔首,他宽慰他。
“大善。”
琇莹轻笑,“阿兄多虑了,不必屈尊相陪。她还要靠我帮忙,如何会对我行不轨之事”
阿政摸了摸他的脑袋,“朕想去。”
傻子,她当然不可能明面行此事,她会不会装作无意去摸你手,会不会跟赵姬那样用眼神轻薄。
琇莹看着他阿兄铁了心要跟他去,无奈轻叹,
牵着他的衣角随他一起出宫赴宴。
萧何定下的酒楼前,琇莹刚准备按习惯先蹦下去牵他阿兄,可是被阿政阻止了,他戴了面具先下了车,然后帮琇莹撩了车帘。
“公子,到了。”
琇莹心里在阴暗爬行,但是在阿政的轻笑下下了车,然后无奈站在他身前,艰难的回了一句,“嗯。”
他阿兄往这一站根本不像来伺候人的,像是来让人迁就的。
他与门前等候的刘邦等人打个招呼,阿政却是连理都不理,目光越过他们,落到了门口让侍人搀着来迎琇莹的巴清身上。
“公子到了,我们列席入座吧。”
琇莹轻笑,与她寒喧了两句,才径直往前走。
他身份最贵,在领头先走,阿政便顺势挤开了想与琇莹说些话的巴清,紧跟在琇莹身后。
巴清,别以为朕没看见你看见琇莹时跟饿狼一样的眼睛。朕的幼弟你也敢觊觎
巴清被他一扫,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她见到琇莹确实是眼中一亮,公子璨确实是名不虚传,人如珠玉,华兮光耀。
她本想打个近乎,一会儿好商量,可是他身周的那侍人实在是霸道,身为侍人他不往后去,占了她的位置,架势摆得他主子还大。她就往前走了一步,看她就跟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真让人生气
可是她却不敢再动,刚才那一刻,气息压迫太强。
是她在川渝呆久了吗现在咸阳的侍人都是这样的吗
琇莹觉得自己阿兄又离自己近了一些,他心里叹气,这些人怎么都跟张苍一样,见人就撩啊
他们按位列席,阿政本应是要与萧何他们一起列席。
但是琇莹不准,他让人给他的身侧加了一席,重置一案几。
这家酒楼是琇莹与自家的庖厨合开的,平时他和阿政白龙鱼服时也经常在这吃饭,庖厨和不少时新的菜色点心都是他定下的。
这当初建时,就是面向咸阳高官们的,菜品贵,但花样多又好吃加上包间隔音效果极好,适合聊私事,故而生意甚是红火。
萧何等人虽在这早早就定下席面,但侍者见是公子饮宴才开了顶楼,将他们引到阿政和琇莹常呆的包间。
侍者照他俩往日的习惯点香,另一人便向主座的琇莹递今日的菜单子,阿政却是见他拿单来很自然的伸手,他习惯了坐主位,一时习惯了,反应过来后便收回了手。
可侍人还是见了他伸出的手,顺着手瞥见戴面具的阿政后怔了一下。
陛下在,公子坐主位吗
他有些疑惑一时不知道该给谁,琇莹见他为难,便接过了单子,然后自然的将手中的单子放到阿政手上,“阿,你瞧瞧可有喜欢的,没有再加。”
他下意识的唤阿兄,好在及时咽了下去。
阿政很泰然地颔首,翻看菜单,八风不动。
侍人松了口气,而后礼貌的在旁等候。
萧何怔然,此是何人,能得公子如
此宠纵,与公子平席
他身后的刘邦他们也是疑惑,他们都没有见过阿政,唯一的卢绾还是只远远观望过,所以一群人都是满头雾水,又怕看多了,琇莹生气,于是都默契的低头。
巴清倒是爽利多了,这位琇莹公子带此人来又做出这等举动有什么深意
她不由探看阿政方向多次,暗自分析,可越看越觉得这侍人眼熟。
阿政以为她盯着琇莹瞧,贼心不死
他有些烦了,回望过去,眼里含着碎冰。
你在看朕的幼弟,朕把你迁去匈奴放羊。
她是见过阿政的,现在看见他回望的眼神,平静眼底泛着睥睨天地,骄傲狂烈的光,一霎那之间,她魂不守舍。
陛下
阿政不知道自己马甲掉了,他翻了单子,不满之极。
光挑大鱼大肉,多用膏油,他幼弟本就食欲不振,现在吃完这顿三个月都不食肉腥了。
他睥了一眼萧何,拧起了眉,这事做的不成样子。
他将单子全换了,按照他和琇莹的习惯重新点了新的菜,还饶有趣味的给自己和琇莹挑新出的甜品。
其实没什么好挑的,他闭着眼都能知道哪个好吃。
这酒楼时时有冰,甜点花样多,乃是在咸阳城都传遍的,但是哪一个他没吃过,甚至有些点心,琇莹为了迎合他的口味还改了甜度。
酥奈花,嗯,新秋的桂花款还没撤下,梅花酒糟款的冰酥酪上次在宫中吃还行。
琇莹见他饶有兴致,也不着急,正襟危坐与巴清慢聊几句,打个机锋。
aaadquo阿兄时常在我面前念叨夫人性情刚毅,今日虽是初见,但也知兄长所言不亏,夫人风采不让须眉。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不提玄鸟羽之事,直接挑开了今日这餐与玄鸟羽可没关系,他后又搬出了阿政,表面友善,实则施压。
巴清明白他是有备而来,但还是又悄悄的瞥了一眼阿政,阿政将单子定好,递给了侍者,又嘱咐先给琇莹加一份龙井竹荪汤。
侍者应是,立马退下了,通程没出太大声音。
巴清了然,她今天的对手只有上首的琇莹公子,陛下并不参与插手。
于是她顶着琇莹
周身的压力,十分有商人风范,爽利大方的笑道,“蒙陛下深恩,我一山野老妇得居天子脚下,已是感佩于心了。今日又得见公子,实是三生有幸。”
四两拨千斤,想跟琇莹打太极呢。不过这话说得好听。
阿政勾起了唇角,径自支起下巴,闭目养神。
就是可惜,他的幼弟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
果然,琇莹直接冲巴清勾起唇角,姿态优雅,像只是随口开了个玩笑,“夫人往后常居咸阳,日日都能见我,这般想来便是不止三生有幸了。”
他说完也不关心巴清反应,只低头垂眸拿起汤匙舀了一勺竹荪汤。
他阿兄给他单点的汤,得趁热喝。
巴清见他态度,手悄然握紧了,虽然已经有心里准备,但听到一辈子囚在咸阳的消息时还是莫名难过。
她的丹砂产业已经毁了,往后只能坐吃山空,她又回不了川渝主特大局,那么她之一族要如何延续。
但她还得硬着头皮重新挑个话头,她是巴氏的家主,必须力求谋个生路。
她很快调整好情绪,捂嘴笑起来。
“老妇不光有幸得见公子,也有幸得见神鸟下凡。老妇年迈,人之将死,不瞒公子,若在有生之年得见神羽,死也无憾了。”
我愿奉百万金求公子指条生路。
琇莹将自己的汤碗放下了,摇头轻笑。
“夫人神采奕奕,何出老朽之言。匈奴已灭,夫人可知我兄长往它西边一望,望见了什么”
巴清闻弦歌而知雅意,她是与那些西域商人打过交道的,闻言便拱手拜向王宫方向,高声道,“陛下望见西域之城,地阔万里。老妇也见了遍地金,被公子一脉相连。”
琇莹大笑出声,招手让萧何把鸟羽拿来与她,“彩”
他一动,似清隽的墨画凝上了丹砂,一霎艳若桃李,锋芒毕露,烛火明灭更是照得他的脸艳得惊心动魄。
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
郎独绝艳,世无其二。
巴清看也未看那鸟羽,亲自起身拱手施礼,她施得是女子礼,落落大方。
“打通西域诸国的商路,利于千秋,巴氏愿倾尽全族之力助公子。”
她又转首拜向阿政的方向,“助我大秦。”
阿政勾起了唇,接了她的礼,却并未动作。
这是琇莹的主场,他不会太多插手。
但巴清确实是聪明人。
琇莹以为还要多掰扯一二,但巴清就是仅凭一两句话便知道琇莹的目的,见琇莹抛枝过来,便果断搭住。
不愧是阿兄都能承认能力非凡的人,聪明刚毅,魄力
非凡,大胆但识情又识趣,举止得体又飒爽。
她是一个合格的商人,合格的家主。
琇莹为她折服,于是他双手举起身前的碧色缠花琉璃盏,轻笑温言。
“夫人与巴氏的忠诚,我已知悉。我敬夫人,夫人且满饮此
樽。”
他举杯,在场除了阿政以外所有人一起直起身子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双手奉酒,敬了巴清一杯。
金樽同汝饮,敬重存吾心。
巴清避席伏豪爽的一饮而尽,与他一同笑,一切皆在不言中。
巴清得了琇莹的肯定答复,已决定将巴氏的除丹砂以外其他产业往西边转移,断尾求生,巴氏未常不能重聚声势。
她立马开口明日便命人将装着百万金的箱子抬到公子府上。
阿政含笑挖了一勺酥奈花,任由奶香化在口腔中。
百万金与他幼弟一年经手的钱财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喂不饱他幼弟,巴清不会以为百万金和他巴氏全力相助就是他幼弟的意图吧
嗯,桂花的没有茉莉的好吃,可惜,这时茉莉还没开。
菜已上齐,琇莹对方的意图已经摸清,巴清以为自己摸准了琇莹的心思。
可惜琇莹接下来温声软语的几句直球直接干废了巴清的春秋大梦。
他表示百万金太贵重了,他如何能收。
又明面上像是建议,实则是施压,他直接挑明了巴氏,他们要往西迁,必须要过一遍筛子。而后温声邀请她来财务部做顾问。
巴清的笑绷不住了,过他的筛,便是巴氏所有的产业都要见光,雁过拨毛。留她为官,她是官身再不能行商贾之事,这是铁了心断了巴氏的心脉。
可她能不答应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秦公子璨碾碎巴氏如碾沙尘,她只幸尔他是个磊落君子,肯直言挑明。
她低头,目光中有着一刻的狠辣,而后应了。
巴氏现在尾大不掉,一刀砍掉,未尝不能破后而立。
好魄力
琇莹点头,他将口中的羊排吃完,擦了擦嘴才宽慰道,“一位伟人说,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而今夫人亦如此,以夫人的本事,一时的困境可困不住你。”
巴清忽的释怀一笑,看向琇莹的眼中带着些许欢喜,“老妇谢公子吉言。”
有礼有节,举止皆美的君子,何人不喜
她拱手一拜,“老妇与公子相谈甚欢,哪日老妇在家中摆宴,公子可一定要赏光一二。”
她怕琇莹犹豫,又转向刘邦他们,冲萧何一笑,“这几位小友也可到府一叙。”
阿政的雷达一下子报警起来,贼心不死馋他幼弟
他早知自己被巴清认出来了,于是也不隐藏身份,又扫了她一眼,眼中含着威胁,示意她适可而止。
那些人可以去,他幼弟休想
他这像护崽凶兽的一眼让巴清不由的一抖,她强迫自己回视,目光坦然。
陛下容禀,这种事都要讲究你情我愿。老妇不敢觊觎公子。
阿政面无表情移开了目光。
巴清立马低头,大气也不敢出,心里却骂着阿政的掌控欲。
陛下,你可睁开眼看看吧。老娘今年已五十有三了,可啃不动你
和你幼弟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玉面杀星,况且老妇喜欢成熟的,不喜欢你俩这种小孩子。
这场饭宾主算是尽欢。
琇莹与萧何他们送了巴清下楼,阿政依旧八风不动,又吃起了冰酥酪。
巴清乘马车离开后,萧何等人才询问出声,“公子,那位是陛下吗”
琇莹轻笑,他摇了摇头,兀自上楼了。
众人有些惊异,想举些细节反驳他,却听见琇莹不远不近的一声,“那是我兄长。”
那不是高堂上执要,四方来效的陛下,那是我爱吃微甜的点心的阿兄,也是知道我爱吃什么的阿兄。
琇莹上去时,杯盘已尽收了,阿政坐在原地,手中挖着琇莹没动过,在走之前递给他的那碗酥酪,还在翻菜单。
见他来,便将单子给了侍人,要他坐到身边,开口便是夸奖。
“今日琇莹很厉害。”
琇莹早已维持不住自己从容的假面,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无声的依靠他。
“兄兄,她真的很厉害,有她在,我可以放心的去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也许是不想离开,他只想下意识的向他阿兄放肆的撒娇。
这一刻,他就放下了公子的担子,他早已不是那个跟赵人打架,被咬烂了皮肉都不会吭声的小孩了。他觉得累了,他就要他阿兄抱他哄他。
他掰着手指头数他想让他阿兄陪他做的事,“我累了,菜凉了,我也很饿。”
“阿兄可以喂我吃粥吗然后可以跟以前一样半夜背我去看星星吗”
这个爱哭,会笑,喜欢撒娇的璨璨是阿政废了好大
心力才养出来的,因为真的很爱很爱他。
所以他颔首。
“琇莹想做什么都可以,阿兄会陪着你。”
今天是阿兄送琇莹的礼物。家书不通,你也要开心。
琇莹轻笑起来,他笑着笑着,就哭起来。
“我浪费了好多时间,我真的很笨。”
红豆粥被侍人放在案上冒着热气,阿政喂了他一口,“没有,琇莹很聪明,是我生平见过最好的幼子。”
琇莹抹了一下眼泪,咽了下去。
多好哄啊,他一口粥就能让你收了泪。
“我明日离开咸阳,你千万不要来送,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