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 长怀县。
明掌柜正在打算盘,噼里啪啦,打的火热, 便听到门外马蹄声响。
小伙计旺来叫道“掌柜的, 魏校尉来了”
明俪不慌不忙, 干净利落地把算盘拨完,那边儿魏旌翻身下地, 向内匆匆进来。
自从奸杀案水落石出, 卫玉离开长怀县后,恢复了清白的魏校尉把连日来的郁结恼恨化成杀气,一鼓作气带着士兵们把牛头山上的贼匪们剿除了干净。
原本这牛头山上的匪头, 若说武功高强的,自然是先前落草为寇的林黎。
自从野狼关胡翔被灭, 林黎去了心结下山离开,牛头山的贼人这才失了约束,竟冲入县城抢掠,也由此引来了他们的灭顶之灾。
没了林黎坐镇,又加上先前在进城之后, 被宿九曜杀了几个得力的小头领,牛头山本就是势力空虚,哪里抵得上官兵之力,更何况魏旌正是怒火腾腾势不可挡的时候。
魏校尉打了个漂亮仗, 总算能够一雪前耻,意气风发起来。
明俪从柜子后转了出来, 双手一搭,略略俯身垂首,向着魏旌行了个礼。便笑吟吟道“恭喜魏将军立了大功。我也替乡亲们多谢你为地方除去大害了。”
魏旌扶住她的手臂, 道“那还不是我该做的”
明俪回头吩咐旺来“快把咱们的好酒拿来,给魏将军庆功。”
魏旌笑道“别忙,我这阵子手头紧,只怕喝不起你的好酒。”
“那有什么打紧,我请就是了。”明俪道。
跟着魏旌的士兵们叫嚷“明掌柜今日怎么这样大方,还以为你又要给我们校尉记账呢。”
明俪道“剿灭牛头山的匪贼,是多大的功劳,要是放那些贼再跟上次一样过来洗劫,谁禁得住就不兴我为长怀县的功臣尽尽心意一坛酒我还是管的起的,多了的话可真的要记账了。”
众人大笑,又起哄道“明掌柜要尽心意,可不在酒上,我们校尉想要的可不是一坛子酒。”
明俪心知肚明,笑啐道“小狗嘴子,你要喝就喝,再多说八道,我的好酒可没你的份儿。”
旺来抱了酒,明俪亲自给魏旌倒了一碗,魏校尉大口喝了,美人在前,喝的格外畅快。
他喝了一碗后,对明俪使了个眼色,起身跟着她来到后院僻静处,明掌柜问道“怎么了”
魏旌望着她人比花娇,很想亲近亲近,可又知道她看似浪荡,实则烈性泼辣,便搓搓手道“我是来告别的。”
明俪略有点惊愕“这么快”
魏校尉道“前日黄总镇还派人来询问牛头山的事情如何,催我快些行事我听人说,黄总镇近来身体欠佳,我倒要尽快回去才好。”
明俪皱眉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黄老将军的身子不是一直强健么这连年来多亏他镇守野狼关,西狄人才不敢轻举妄动,假如给他们知道了老将军病了,那还不趁机兴风作浪”
“就是说啊,我也担心这个,”魏旌叹了口气“虽说先前豫州府调了兵、又运了辎重等,但有道是三军不可无帅,若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将军有个万一,那可真不知如何。”
明俪发现他的眼中有些忧虑之色,便道“你想说什么”
魏旌端详着她,忽然大胆握住她的手,明俪扬眉,却并没有立刻抽回来“干什么”
“我、”魏校尉舔了舔嘴唇,道“我只是想跟你说,这长怀县虽好,到底是个要紧的地方万一西狄人有什么大动作,又或者野狼关有个什么不测所以我想你不如及早盘算,或者去豫州府也好,你这样能干,横竖到哪里都能吃得开。”
他这一番话说的含蓄,明俪却心中通明,当即把手撤回“这是什么话,你难道是觉着野狼关守不住叫我赶紧逃呢”
“我没这么说,就算打死了我我也不会这么说,”魏旌一挺胸膛“我毕竟是武官,只能死战而已,绝不说丧气的话。”
明俪哼道“那你刚才又是怎样”
魏旌看着她的脸,吞吞吐吐道“我、我还不是担心你”
明俪挑了挑眉。
魏校尉温声道“妹子,你知道我的心意,不过我是个粗人,无权无势的,你也未必看得上只我这次回去,也不知还有没有过来喝酒的机会,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能好好的”
明俪的眼神逐渐柔和下来,一笑道“还以为要说什么呢原来说些屁话,那有权有势的就一定是好东西了最要紧是和我的脾胃罢了。”
魏旌一愣,明俪却又给了他一拳“话说回来,我顶看不起的是那些软包脓包,没用的男人,你要是个爷们儿,就跟今儿剿灭牛头山的土匪一样,要打就打个漂漂亮亮的仗给我看看,到时候再说别的不迟。”
魏旌道“你的意思是”
“我没意思,”明俪双手抱在胸前,道“我只看你能做什么,不想事先红口白牙地说些空话。”
魏旌胸口一股豪气冲天“好老子知道了”
“赶紧回去喝酒,再不去,都要给那些小子们喝光
了,老娘可不是天天请客。”
魏校尉哈哈大笑,正要走,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又道“我听来传令的说,小九爷出关了。”
“什么”明俪脚步一停“小九曜什么时候出去干什么”
魏旌思忖着道“听说是、对了,好似是卫巡检离开之后,前后脚的他原本是斥候营的,先前被胡翔所害,斥候营死伤大半,想必这次也是出外探查西狄人动静的。”
明俪啧了声,皱眉道“这黄老将军也是的,光逮着一个人用从小九曜回来到他走,他可是一刻歇息休养的功夫都没有,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魏旌叹了口气,道“也难怪,他本来就是斥候营里拔尖儿的人,如今又没有别人能顶上”
“那至少给他休养的时间,这要折腾死人么”
“老将军自然有他的考量,已然入冬了,按照西狄人一贯所行,他们多半在第一场雪落的时候就要有所行动,这会儿当然是兵贵神速,野狼关虽是守关,却也不能总是被动行事。”
明俪有些烦恼,但她也不懂行军打仗这些事,只得先陪魏旌回来前厅。
那些士兵们见他两个说了这半晌话,不由地又嘴里花花地说些玩笑话,明俪习以为常了,跟他们说笑几句,走到店门口,向外打量。
她心里想的是魏旌所说的宿九曜出关的事,关外基本上就是西狄人的地盘,斥候营每次出关,都是九死一生。
可偏她又对这些无能为力。
正在出神,远远地却看到街头一辆马车驶来,车头坐着一人,竟正是武万里。
明俪不由看向武都头,却见车到十字路口,车速放慢,武都头回头向着车内说了几句话,纵身跳下。
就在他回头说话的功夫,明俪看清楚车内一闪而过的是张秀美的脸,赫然正是那位吴仙小姐。
明俪见状便撇了嘴。
那边武万里跟马车里的吴仙道别,马车滚滚而去,武都头转身,便跟明俪打了个对眼。
明掌柜呵了声,反而迎着走了几步,叉腰道“武都头,几天不见,就这么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的了别光顾着喜欢,也该办点正经事,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啊”
武万里道“我正要找明掌柜办正经事。”
明俪一惊,忙啐了口“呸,你还想左右拥抱想得美”
武都头忍笑“是要请明掌柜帮个忙。”
明俪斜睨他“什么忙,难不成是要老娘去给你提亲,当司仪”
武万里叹气“明掌柜以为我今日跟吴姑娘是去做什么了”
明俪白眼看天,拒绝“男男女女在一块儿,无非就是那点儿事,我不想知道,你也不用跟我说。”
武万里不理她,自顾自道“我是陪着她去看地方了。”
明俪微微诧异“怎么了,你们要买房子哦也是,成亲了的话,住新房子当然更好,反正人家有的是钱。你就算吃软饭都使得。”
“行了,”武万里皱皱眉“房子确实是要买,但不是为了什么成亲,吴姑娘,她要办保婴堂。”
“保”明俪瞪大双眼,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武都头道“保婴堂,最好连带学堂一起。”
明俪觉着身体之中一阵麻酥酥的,又觉着匪夷所思“她她她怎么想到这个”
“她自己就是家破人亡后被收养的,自然感同深受,尤其”
长怀县在野狼关旁边,边界处时常有西狄人侵扰,遍地的流民,孤儿更是不足为奇,故而纯阳观那里,宿九曜也才收留了大毛他们许多孩子。
而最近偏偏学堂又出了事。
“她是个有心的人,”武万里看了眼酒楼中,魏旌跟众士兵正痛饮狂喝,他道“本来我以为她拿了银子,大可一走了之重新开始,所以听她说了打算后,我起初也是不信的。”
明俪敛了笑容,怔怔“她真要这么做”
“今日我便是陪她去勘查地方,她叫我帮忙打眼,便是怕她一个女子,孤掌难鸣,不能成事想多找几个人”武万里眼睛望着明俪。
明俪咽了口气“所以你找我是你的意思还是她”
武万里道“我听她一说,立刻就想到了明掌柜,一来明掌柜是女子,最是心细,二来你能把快活林打理的妥妥当当,帮着她去料理保婴堂,也不在话下,若是你肯帮手,一定可以妥妥当当。”
明俪嘀咕了一句。
武万里道“明掌柜觉着如何我知道这请求有些唐突,只怕会叫你为难,但此举若能成功,却是一件大好事。”
明俪的目光越过武万里,看向街头来往人流,此刻心中想到的,却是魏旌方才劝她离开的那些话。
“我以为这长怀县里多的是鸡鸣狗盗,无情无义的人,却没想到,这冰冷的世道里,也还不缺这样的”明俪抱着双臂“卫巡检,小九曜现在又多了一个但毕竟是少之又少,在这般人人自顾不暇大厦将倾般的时候,做这些有用吗”
武万里垂首,最后道“有用吧,能救一个是一
个,能出一分力是一分力,卫巡检,小九,他们做那些事之前,可曾问过有用与否吗做就是了。”
明俪有些震惊地看向武万里,终于她笑了“这话蠢的很。我可最讨厌蠢人了。”她转过身,又自言自语般“尤其是想到我自己也要变成蠢人,就更讨厌了。”
武万里听着她最后那句话,不由也笑了。
天阴测测的,随时都会飘雪。
野狼关那里,黄士铎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
连长怀县这里都听说了,百姓们不禁忧虑,毕竟野狼关是长怀县的屏障,而黄士铎则是野狼关的主心骨。
尤其冬天是极危险的,因为有经验的都知道,西狄人最擅长冬日偷袭。
连日来,长怀县头顶仿佛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街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
明俪这些日子都帮着吴仙算计地皮,安排合适的仆妇人等,忙的不可开交。武万里那里则也帮着在县衙走动,递送需要的文书之类,毕竟冬天了,街头的流浪孩童绝对抗不过北来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