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邻闻言若有所思。
他起先和公主以及刘仁轨站在那酒肆之上,远远瞧见对方面对官差之时的特殊反应,还当他在干什么不法交易。
可等他亲自下来问的时候,又发觉并非如此。
这商人还挺有做生意的头脑,知道要培养诚信度。
有点意思。
他抱着那件羊皮袄子慢吞吞地走回了酒肆之上,却赫然惊觉,就是他离开的这一会儿工夫,包厢之中已没了小公主和刘仁轨的身影。
卢照邻眼见这空空的包厢,险些惊呼出声。
糟糕
陛下为小公主配备了两名护卫,本是要护持她安全的,可那两人自西边的其中一个门离开了此地,是否转道而回还是未知数。
若是其间小公主出了什么岔子,他不仅没法交代,可能还要连累到邓王身上。
他当即便想转身下楼去寻人,又想到自己此刻所在的位置正在酒肆之上,居高临下的视角应当更容易用来找人,便匆匆推开了窗扇。
然后他就瞧见了对他来说难以置信的一幕。
在西市的长街之上,正如此前李清月推窗之时所见,有着不少沿街小贩。
毕竟,在这个占地一千六百亩的西市地界上,光是胡人就有数千名,唐人更是过万之数,哪能个个商贩都有铺面。
因这条街上一面是酒肆米行,一面是布帛绢纱之物,所以一头是叫卖小吃的摊贩,另一头则是民间的纺织者兜售自己成本低廉的布匹。
现在那些卖布之人的中间,赫然多出了两个卢照邻熟悉的面容。
面容清瘦的长者已不是身
着长衫,而是换成了短打,正在手脚麻利地支起售卖布匹的摊位。
他身上那当官之人的气场早已看不大出来了,就只像个稍体面一些的百姓。
与之相称,摆在摊位之上的绝大多数都是麻布,只有那么三四匹绢布。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卢照邻视力好得很,清清楚楚地看到,在摊位的一旁还支着个凳子,在上头端端正正坐着个身着粗布衣服的小姑娘。
见刘仁轨已将绢布都在面前罗列摆开,那漂亮至极的小姑娘张口便是一句,“卖布啦”
卢照邻眼前一黑,好悬没有一个踉跄摔出去。
那可是安定公主啊刘老先生您到底在做什么
就算安定公主平日里多居深宫,认识她的人并不多,当街协助老师卖布这种事情,应当是传不出去的。但卢照邻光是想想此事被陛下获知后的结果,就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发凉。
偏偏下头的两位好像浑然不觉自己搞出了什么动静,很有扮演角色入戏的样子。
卢照邻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可能不适合在此时打破刘仁轨的教学计划,还是继续在楼上战战兢兢等个结果为好。
好在,这种折磨应当不会经受多久的。
这街上干着售卖行当的人不少,却哪见过这样年幼的小姑娘帮着爷爷一并卖布,不知觉间就吸引到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那小姑娘竟也毫不怯场地继续叫卖,甚至将其中一匹布给抱在了怀中,衬着她的脸色,让这布都看起来贵气了不少。
众人这才将目光从人转向了布,也在与“摊主”的交流中得知了摊上货物的价格。
虽说布料整体的质量一般,只是长安城中最寻常百姓能穿得起的那种,但价格也很是公道,光是冲着小姑娘一声嘴甜的道谢将其买去也不亏。
不到小半个时辰,摊子上的布已被尽数卖光了。
李清月自凳子上爬下来,转头便对上了刘仁轨有点微妙且敬佩的目光。
他说是说的让小公主随同他再完成最后一出戏的前奏,却也没想到她真能如此毫无公主架子地做到这一步。
不过此时就不多夸赞了。
他掂量了一番手中装满了铜币的钱袋,“我们去见一个人。”
见的还是那个回纥商人
事实上,那回纥商人也早留意到此地的情况了。
作为一个称职的商人,他当然会看清楚,其他会赚钱的角色都拿出了何种花招。可惜在发觉这对爷孙的竞争力在何处后,他便已打消了从中效仿的想法。
这太需要那小孩子的配合了。
他却没想到,那老者收摊了之后会朝着他这边走来。
而更让他讶异的是,在对方掀帘而入后,目光逡巡了一圈,见此刻并无其他客人造访,张口便道“我听说你这里可借贷”
回纥商人眯着眼睛端详了他一会儿。
这老者方才卖布之时很有和气生财的样子,现在却目光锐利,一看就知道,他必定是拿过刀见过血的。就算他此刻年迈,估量着也有几分刚硬手段。
回纥商人舔了舔下唇,“呵,懂规矩的人。”
“不过你既然知道我这里的情况,那也同样知道,我不做赔本买卖,不将钱借给陌生人,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将钱借给你呢”
他留意到,当他目光上下打量之时,这老者下意识地捏紧了钱袋,仿佛近来正是缺钱的时候。
反倒是他身边的那个小姑娘从后头探出了个脑袋,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他和店里的一切,好像完全不知道他们在交谈着什么。有这份胆大,难怪有刚才的表现。
刘仁轨佯装沉思了片刻,这才郑重其事地答道“就凭我能将货物售卖出去。”
是他能,还是他和他的“孙女”一起能做到这一点并不重要,反正这对于那位回纥商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事情。
回纥商人琢磨了一番这家伙的意思,心中大略有数了。
他是觉得,今日他只是叫卖的麻布绢布,能收到的钱有限,但若是改换成其他的货物就不一定了。
而通过这种途径兜售所获得的钱财,足以填补从他这里借钱产生的利息。
他权衡了一番,答道“不,我还是信不过你这个新到此地的人。这样吧,我等着看你三天的表现,如果还能与今天这样,我会同你做这笔买卖,抵押筹码也可以看在你的本事上让你满意。但你最好别忘了”
他一改方才做生意时候的和气,压低了眉峰,似有几分威胁之气,“我这里的利息是很高的。”
“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刘仁轨果断答道。
回纥商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老头的表现可真是让人有点好奇,他早前到底是什么行当的。
透过半开的帘子,回纥商人瞧见对方在离开了他的店铺后,便带着孙女朝着街对面的摊贩走去,在摊位前数出了几枚铜板,买了一杯梅子饮,而后走到了另外的一处摊子上买了两碗槐叶冷淘面,这
才走回到原本的位置。
在将东西全部收拾妥当后,他与孙女一道在远处一个没开门的铺面外坐下,正坐在屋檐的凉荫之中。
回纥商人摸了摸下巴,暗道,虽然觉得今日遇到的三种另类角色有点巧合,但又各自能说得通,不像是有什么问题。
大约只是他多想了。
赶巧便有个熟人进了店铺,朝着他说道“买家来了。”
他哪还顾得上那对爷孙,当即应道“走”
他得先去赚他的大钱。
不过,他大概不会再看到这对行事奇怪的爷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