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王行满留在他脸上的剑伤,已经成了一道狰狞的疤痕,而当年的羞辱,也在十一的心里留下一道疤,杀了王行满以后,当年事才算真的揭过去。
应离阔依旧垂眸看着山崖之下。
暮色四垂,军营之中篝火已经升起。头戴傩面、身穿玄衣的鬼面军如重重鬼影,沉默无言的矗立在篝火旁,把对着垂死之人笑着弹唱的乔迟层层包围其间,像是簇拥着他们唯一的鬼王。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乔迟的歌落下了最后一句。
王行满流干了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乔迟站起身来,将那把胡不思扔进熊熊篝火之中,“王将军,一路走好。”
御花园里,太液湖畔,枫树林前,乔迟的手依旧掐在应离阔的脖颈上,眼中满是嫌恶。
应离阔只觉得恍如隔世王行满,曾经是他和乔迟最痛恨的敌人,而如今,他看乔迟的眼神,竟会让乔迟想起王行满
他知道乔迟厌恶男人用充满情欲的眼神看他,可他分明藏得如此隐蔽。
乔迟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没有真的下手把他的三哥活活掐死在这儿,他松开了手,眉宇间浮现出一种深沉的怅然和疲惫。
“陛下,可还还记得登基大典时,臣与你说的话”
当然记得,乔迟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应离阔看着眼前男子,那些过往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宣武三年秋,天下初定,大奉定都盛京,在皇城召开祭天登位大典。
大殿之后,熏香袅袅。
应离阔头戴十一道冕旒,身穿绣满日、月、星辰、山川的厚重冕服,腰间垂下的十一道形状各异的玉链,每一道都有其深意。
乱世
之中,他也曾无数次想过日后会不会有这一刻,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当煌煌天命压身,他却不自觉的感到惶恐。
年近四十并没有让他真正的不惑,想得越多,惑得越多。初时他只是龙首原上一介小小郡守,因缘际会,被机缘推动,被兄弟们看重,一步步将他推上高位。如今站在这无数个帝王站立过的紫宸殿,他不禁思索,自己的德行是否可以配位,自己的功业是否当真足以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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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谁,敢以肉体凡胎,口称天地之子
到底是谁,能自信肩担日月昆仑而不倾,背负苍生之责而挺拔
大业已成,可为何他此刻大汗淋漓,心中惴惴
乔迟数日前在与南黎作战,动身得迟,为赶上大典,日夜兼程,正好一身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他的身后。
“乔迟,你说世上可曾当真有过天命”他忍不住问自己这个年龄最小、却最为稳重的十一弟。
乔迟并未回答,只是笑了笑,将他认认真真的从头打量到脚,眼神是如此的欣赏、欣慰,好像他是他亲手绘出的一副江山画卷,是他精心篆刻的一尊传世玉宝,如父如兄,宽和包容
“筚路蓝缕,玉汝于成。”
他抬起满是伤痕的手,替他理了理衣领,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又俯身细心拨正他腰间的玉链。
冕旒蔽目,十一道缀珠轻晃,应离阔看到男子肃然的侧脸,鼻梁高挺、薄唇如刀,让他不知为何,心跳如鼓。
“君子正衣冠。”乔迟轻声道。
那时万道天光从紫宸殿前齐齐落下,他身着素衣,逆光而立,风姿隽爽,湛然若神。
“踏过这道门槛,你便是九五至尊,苍茫天地都是你的疆土,万千黎民都是你的子民。做个好皇帝”
“愿陛下千秋万岁,开万世太平。”
后来静鞭三下响,衣冠拜冕旒,金章紫绶垂天象,管取山河万万秋。
他得到了曾经想要的一切,可正因为这一切,让他不能再要乔迟。
世间安得双全法,即使身为天子,这一生,或许也没有圆满可言,可他就是不甘,就是如此的不甘
此刻,枫树林前。乔迟抬手,垂眸为他打理衣领。与两年前不同,他冷着脸,咬着牙,重重的拉扯他的衣襟,手劲颇大,狠狠一扯,扯得他身躯不住抖动。
“君子正衣冠”乔迟一字一顿,沉声道“歪了,不雅。”
“为君者,每日对镜自照。以铜为镜,以人为镜,以古为镜,一日不照,则衣不整,一月不照,则身不正。懂了吗,陛下”
那一双长眸里,满是警告和愠怒。
宣武帝读懂了,全都读懂了。他禁不住敛眸苦笑,笑自己的痴心妄想,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乔迟,他的兄弟,他的重臣,他当怜他、敬他、倚仗他,不得爱他
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从假山后绕过来,当场见证这骇人一幕,还以为淮阴侯在剐天子的衣裳,吓得面色惨白,当
场跪在了地上。
乔迟沉着脸,收回了手,垂手而立。
宣武帝扫了眼他的脸色,只觉得心头苦涩。摇摇头,将那些伤春悲秋的思绪暂时放在一边,他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太监。思忖着小太监看着眼熟,是皇后身边的人,应是来传话的。
“什么事,说。”
小太监叩首在地,结结巴巴的说道皇后娘娘请您速来,来坤宁宫,太医说,娘娘有喜了”
如若在平时,这确实是喜事一桩,可如今这个“喜”落在宣武耳中,却顿觉刺耳,他尤其不想让乔迟听到,可偏偏他就站在一旁。如今这场面,衬得他越发昏聩,甚至有些可笑
乔迟似是已经压下了心头的怒火,伸手从容不迫的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的说道“恭喜三哥添嗣,快去吧,嫂子在等你,别让她失望。”
“乔迟,朕错了。待你从瑶光山回来,朕便向你赔罪。”
宣武帝能屈能伸,撂下这一句后,转身便随小太监前往坤宁宫。
乔知予垂手而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假山拐角,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墨玉扳指,眼中眸色深深。
也不知道敲打他这一下能管多久,毕竟是天子,也不能做得太过分,不然她方才就该扇他几个大巴掌,狠狠爽一把
不过,听刚刚那小太监的意思,杜依棠又怀了她还愿意为宣武生孩子第一世和第一世,她只生了两个,这一世怎么还多生个老三。
想着想着,乔知予踩着脚下卵石小道,调整方向,准备往建福门走去。后宫是非之地,不能久待,还是早点回家吧
然而刚一转头,就看到对岸太液湖畔重重烟柳怪石之间,走出一个妩媚多姿的身影。那雍容女子一袭华美衣袍,满头珠翠,与她隔着太液湖遥遥相望,见她目不转睛,便欢喜的笑了笑,抬起玉手,风情万种的抚了扶鬓角。
乔知予双目圆睁,下巴都差点掉下来了
这女人不是杜依棠是谁她怎么在这儿
难道是这女人发现了宣武帝方才对她拉拉扯扯,心有不悦,使了调虎离山之计,把宣武帝诓去了坤宁宫。
好大的胆子
震惊之余,乔知予脸上又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这一对癫公癫婆,真是绝了
秋风吹动柳丝,美人的身影在烟柳之中若隐若现,但那双含情目却是一如既往的明亮缠绵。
杜依棠生得好看,身段也美,淡妆浓抹总相宜,今日扮相端庄雍容,也别有一番风致。
乔知予望着湖畔那一抹倩影,想到她那晚横卧在她怀中,柔情似水,腰间软肉丰腴,身上柔香四溢,而自己竟然真的做了柳下惠,竟然真的忍住没和她厮混行乐而今真是非常的后悔,非常非常的后悔
当然,后悔是归后悔,但为了任务,这柳下惠她还得继续做下去。
妈的,人生真是毫无意义
乔知予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对岸,发现杜依棠还在笑着看
她,一双凤眼亮晶晶的。一阵风从她那边吹来,遥遥送来她身上的暖香,闻着令人心旌摇曳。
彼岸,杜依棠站在垂柳之下,隔着烟水蒙蒙的太液湖,与那个紫金官袍金玉带的英武男子遥遥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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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对岸发生的一切,她全都看在眼底。应离阔的心虚让她觉得可笑,可乔迟的愤怒却只让她觉得心疼。
他应该是真的没想到吧,他的三哥一直以来对他竟然抱着那种肮脏的心思。长痛不如短痛,如今全部挑破,对他才是真的好。只有看清了这些脏污,日后得知珩儿是他的儿子,他才不会痛苦,才会全力以赴,扶珩儿登上储位。
望着对岸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杜依棠心中一软,要不是今日她出手帮他,看他怎么收场。
乔郎啊乔郎,你怎么就这么好,让谁都想要
太液湖畔,乔知予最后欣赏了烟柳之下娉婷多姿的杜依棠一眼,施施然转身离开。
她本想直接回家,没想到在建福宫门下,差点被一个藤球砸中,好在她眼疾手快,手一抬就把那藤球抓在手里。
藤球上缠了金丝,还挂了银铃,编了彩绳,做得十分精致,没等她看出个所以然来,就有人求到她面前。
“大人若没事,可否把球还给我”
一道清亮中带着些稚嫩的男声传进耳里。
乔知予下意识垂头,正好与一个面容清俊的小子撞上了视线。
“珩儿”
“叔父”
金冠锦袍的小少年认出乔知予,喜出望外,猛地扑上来抱住了她的腰,但他刚刚抱上,似乎就意识到此举失礼,又赶紧松开,端正站好,抱手行了个礼。
“珩儿长高了,也懂事了。”乔知予习惯性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神情十分欣慰,随手把球丢给了他。
应元珩接过球,脸上却有些发红,把球偷偷的往身后藏了藏,好像被叔父抓到玩球,是一件有些丢脸的事情。
不过少年人的羞赧转瞬即逝,他很快就围在高大威武的叔父身边,开始问长问
短。
“叔父,今年还是您教我们骑射吗”
“叔父,北戎朔狼真的三头六臂吗,可不可以和侄儿讲讲”
“今年秋猎您会来吗,可不可以和我们一起打马球三哥、五弟六弟大家一定会很开心的”
乔知予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他,把他打发走时,脸上的神情甚至堪称慈爱。
可爱的小崽子,不愧是她乔迟的种。
应离阔的皇帝要是当腻了,就把这小崽子扶上去,到时候,算起辈分,她还是太上皇呢
作恶的欲念又在她的心底澎湃起来,让她的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一个憧憬的微笑。
好玩实在太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