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那日过后,清稚明显感觉到外祖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同了,要说从前还拿她当不懂事的闺女,如今竟有了几分器重。

想想也有道理,她三个舅舅,除了大舅舅徐璠有功名,其他两个都还未有所长进,和二十一岁便做了探花郎的徐阶相去甚远,若是后辈皆芝兰玉树,徐家门庭也有光。

不过这正合了徐阶的意,留一个能用的给朝廷分忧也好,其余的即使做个平民都无甚所谓,毕竟徐家是松江大户,怎么说根基在那,立时败落也不太可能。

总好过一群子弟在朝中当官,有一个出了事连带了全家人,做人贵在知足常乐,同朝为官听起来是美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只有自家人晓得。

这回家里还有个懂事明理的姑娘后辈,徐阶自然要为她将来做好慎重打算,不指望她嫁个潜力股未来封个一品诰命光耀门楣,至少也要安安稳稳享福一世。

自此,他看朝中一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目光中总多了一番审视的意味,那些人来述职或是交差时,他往往眯眼端详片刻,似乎是在判断甚么,让后者无不胆战心惊,还以为是仪容仪表不佳惹他不快,一时间引得京城青年官僚们都在议论此事。

这日翰林院下了早朝后皆在忙碌,近来各地开秋闱,这部门本就是负责科举相关事宜的,大明历来就有压榨官员的惯例,因此直到黄昏时分还有不少职员学士在办公,人一多便难免口杂,一面干着手中活计,嘴上也不歇着。

“那徐阁老上回愣是瞪了我一分钟,我还以为脸上沾了中午才吃的糯米粒,回去照照镜子也无甚不妥。”一青年给事中饿得肚子早已咕咕直叫,却不忙着饱腹,与一旁的同事商讨此事,“我该不会是被他盯上了罢我家里老母还待我俸禄来养,面子不说,要是丢了官可如何是好”

同事经一说,也即刻大惊失色,一双手连笔也握不住了:“你怎生也是如此我上回刚犯头痛,一时惫懒忘递上去一份草拟,阁老亦是盯了我好一会儿,我还以为他发现了我少交一份,骇得我亵衣都湿了大半面。”

“你那毕竟是犯了错,我可是谨小慎微,恨不能拿翰林院当家里住这办公,哪里能出一点纰漏”

“你做事我能不知拖泥带水的一点儿也不爽利,怎好意思拿出这副说辞的。”同僚虽是不满,却也没发作,“说不准咱两个一块儿削职为民,谁也好不过谁。”

那给事中又欲发话时,一青袍男子从门外信步而入,面容皎白清秀,眉目高挑,颇有才子意态风流之气,引二人皆换上笑容,寒暄道:“王郎中今日怎么还未归家”

“长官欲推王某为山西提学,掌那边科举,王某便来交接事务。”王世贞从来不是遮掩性子,果见两道钦羡神色不约而同投射过来,愈发映照出他志得意满的脸容。

“高升高升”两人贺道,端了壶新沏的茶倒给他,袅袅而出的浓雾白烟中,王世贞浅抿一口,笑道:“倒也不算什么高升,不过是一趟远门罢了,两位日后比这好的差事还多着呢,到时候还得王某恭喜两位。”

那青年给事中为人活泛,心觉此事有门道,身体凑过来:“郎中令尊王总督为国边防,与郎中一文一武,王家当真是出人日后郎中您一飞冲天,我辈怎能不倚仗您的扶持”

时人尽知王世贞父亲如今总督蓟辽等地好不风光,王世贞更是文名著于当朝,年少得意,这两人却不知王世贞脾性素不喜攀附权贵,见了这给事中谄媚嘴脸亦是心生不耐,只是碍于同僚情面不好发作。

当下他即变了面色,眉头一敛,将话题扯远:“适才进来时听得二位贤弟提及徐阁老,究竟所谓何事何不来分享与王某听听。”

“甚么徐阁老不妨也来说与我等。”又有几个年轻官员禁不住整日撰写文章的困倦,一闻得有新鲜事儿便抛下手头案卷,一道趋近了过来。

“也无甚大事,方才谈及徐阁老似乎对我们呈递的文书奏报格外用心,我等虽是仅居七品小官,面见阁老时亦未看轻我等,反而听了我等陈说之后瞧了好一阵子方令我等离开,却不知这是何意。”

一文官立刻抚掌而笑:“我前日里也是如此惊疑,还以为官帽不保,后来与吏部几位新来的进士提及,他们也皆是遇到了同样的境况。我猜是阁老家那个会瞧病的外孙女待字闺中,阁老急着寻求乘龙快婿了”

“原是如此”众人大笑,“只是不知如何才能被阁老看中”

“那必定是颜容为第一位素闻阁老刚中探花时何等倜傥,其学生也多是面貌俊秀,这选外孙女婿还不得找最出色的”

话音未落,门外张居正掀帘而入,颀长身形随浅黄挡帘拂起而缓缓显露,携一叠朝章步至众人之前时,无不暗服其从容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