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百尺丹心(三)

沉默的时间不长,姜眠抬眸细细看他。

心中许多情绪堆积在一起,愧疚与感激反复角力,其实说到这,她反而再说不出来什么,尤其是面对宴云笺。

他身上的赤诚与正直几可触摸,极浓极烈。

以至于,这一瞬间,对他说任何不真心的话,都会有巨大的惭愧感。

最终她认真道“宴云笺,我以后,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的人。

或许只有这样的承诺,才对得起他胸腔里那一颗心。

宴云笺怔了怔,却以为她是因他为姜重山思谋之事而感激。话说的太真挚,倒显出几分孩子气,他摸摸鼻尖“好。云笺一身皆依仗姑娘了。”

姜眠想不到他竟还会开玩笑,让她方才的话显得不那么严肃了“你我不是随便说的,你、你认真点。”

宴云笺忍一忍笑意,正色道“是。”

姜眠想了想,递出玉牌,“你把这个拿着,我才能彻底安心。”

知道他不是主动伸手的性子,姜眠便直接去抓他手,一摸之下,却觉手感不对“宴云笺,你你的手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捧近他的手仔细辨认“这是烫的怎么烫这么严重谁欺负你了”

姜眠一下抬头看他。

“没有,是我不小心,”他轻转手腕欲缩回,“无碍的。”

姜眠不许“别动,我看看。”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她要双手捧着才捧的过来。姜眠很小心地托着他手背,看看他手心的伤,抬头瞅他,又低下头去。

说起来,这还是她和系统交谈过后,与宴云笺第一次见面。对他的信任更加纯粹,甚至敢彻底放开欣赏与亲近。

她不由得低头,对他掌心呼一呼气,旋即轻叹了声,那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怜惜。

宴云笺的手在颤,及其细微,若非肌肤相触绝看不出来。

姜眠心里不好受“看你,疼着呢吧,我现在没有药先给你包一下。”她抽出洁净的手帕,很温柔地裹缠住宴云笺手掌。

他下意识回缩。

“别动别动,你这烫伤几天了”

姜眠抬头“嗯不说话,是不是好几天了”

“没有”他还是想躲,姜眠只好先空出一只手握他手腕

“你别躲,怎么了是这样碰到会很疼吗”

宴云笺声音很低“姜姑娘,你的丝绢如此珍贵,沾到我是糟蹋了。”

“胡说什么呢你觉得我是那样想的么,”姜眠正给缠好的手帕打结,百忙之中看他一眼,“就这么个东西,要真能让你伤口愈合,它才算有点价值。”

“你的手要记得涂药啊,我记得之前给你拿过药膏的,就在你房间里。”

“是。”

“下次见面我会检查。”

“好。”

眠无奈地笑“你总是嘴上答应的好,要真的好好照顾自己啊。”

宴云笺轻声“嗯。”

“那你把这个拿好,我该回去了,”姜眠牵过他没受伤那只手,将玉牌放在掌心,拢住他手指,“我走了,你会记得涂药吧。”

玉牌触手生温,宴云笺握紧,圆润的边沿近乎锋利,甚至有割破掌心的错觉。

“会。姑娘之命,莫敢不从。”

姜眠走后很久,宴云笺还站在冷风中。

身后有细微脚步声渐近。

“赵时瓒在昭辛殿设宴,姜眠要回去必经华荣路,那里有一处角门,隐蔽,守卫也松懈。”

成复站定,缓声道“你方才就该当机立断杀了姜眠,我不问你为什么没动手。她有没有被你的话糊弄过去,我也不愿去猜。我只知道我们赌不起。”

“方才密谈的内容,若让她听去,哪怕只是极细小的可能,她也是非死不可。好在她给了你一样信物,就算死了,你们二人失去血蛊联结,你拿着她的东西,也能去姜重山身边。”

说着他向下瞥,宴云笺手上裹缠的白绢那般柔软,一看便是姑娘家的东西,在夜色中显得扎眼。

成复目光渐渐锐利,口吻仍平静“她对你有大恩,你下不去手。我来。”

一言落,风静树深。

惨白的月色从薄薄黑云中透出,黯淡而诡谲。

宴云笺侧身挡住成复去路“她对你没有恩情么”

又说“何必如此。”

“你阻止我”

“早在她靠近之前,我们就已停止交谈,你明知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成复阴沉道“她刚才看见我的样貌了。”

宴云笺拧起眉“她没看见。”

“可我说话了,她总听得到我的声音。”

“我有分寸,她什么都不知晓。别太过分。”

成复忍了忍心中的情绪,看一眼姜眠离去方向“我们做的事,容不下一丝差错,你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如果我们将希望寄托于应该不

会,我们早就死了十几次了。”

空气陡然冷凝下来,呼吸间满是薄凉锋利。

宴云笺抬手,缓慢解开覆眼的布带。

布带落下,他那张惊为天人的容颜比月色还要皎洁几分,面上黥印,为他的清雅出尘添几分桀骜。

他睁开双眼,墨黑瞳孔外流动浅浅暗金色,如画中神祇般艳绝无双。

成复一双漆黑的眼静静盯着,眸中流露出几许复杂。

“没有就是没有。你也是乌昭和族人,父祖英灵在上,难道让他们看着我们去践行世人泼在我们身上辜恩背义的脏水”

盯着这双眼睛良久,成复牵唇讥笑“有可能探听我们秘密的人,死了才最稳妥。如果连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恩什么义这些锦上添花的东西不是我们现在有资格探讨的,阿笺,你死了,我死

了,乌昭和族的脏水就只能被我们带进地狱现在,我只是为了万无一失而除去一个隐患,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谨小慎微不是吗为什么换了姜眠就不行了呢”

宴云笺低下头笑了笑。

或者说,那不该被称之为笑,只是因为他唇角勾起,而归入笑的定义“我本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何必如此多借口,你只是对她起了杀心,在你明知她什么都不会懂的情况下。”

成复慢慢抿紧唇。

宴云笺不想再说,重新系上布带“到此为止。”

成复不说话只端详宴云笺,忽冷不丁出手向他脸上抓去。

宴云笺拧住他手腕“做什么。”

“你脸上的黥痕,是假的吧。”

宴云笺将成复的手折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出来久了,再不回去怕惹人注意。”

成复没听进去,笑一声,低低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大费周折为你遮掩,那时你们才相识多久你这样的身份,她都可以不顾世俗,这般维护于你,你呢如果今天没有过来,我还被蒙在鼓里,宴云笺她对你可不是一般的好啊难道我很愿意去染恩人的鲜血可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爬出地狱,丢下你背负的一切,与她浓情蜜意远遁江湖么”

宴云笺没有回答,这一刻,他身上的气息前所未有的静。

刹那间,成复后背汗毛根根竖起。

在这深宫中久了,自有一种生存本能。如动物般敏锐,锋利,他嗅到危险来自对面的这个人。

这一瞬间,那是一种近乎杀气的戾。

很快,宴云笺开口“这种话,别再说第二次了。侮辱她,也侮辱了我。”

与此同时,那股压迫感消失了。

成复撇过脸,他自知失言,看见宴云笺的被好好裹缠上的手,和猜测到他脸上的隐秘,让他胸腔里塞着一股莫名情绪,扭曲不堪。

成复张了几次嘴,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话说重了。我不晓得你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原来姜眠待你这样好我只是担心,你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遇上这样的姑娘,你难道不会动心吗”

宴云笺平静道“会。”

没想到他如此坦诚,成复抽一口气,不敢置信望着他“所以”

“但我不配。”

他的声音和夜风缠在一处“我是人,不是畜牲,有自知之明。我不会辱没她。”

成复张了张嘴,一时间无话可说。

良久,他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当我今夜什么都没说过吧,我回去了。”

说完他低头转身向回走,宴云笺侧耳静听,忽然上前拦住他。

“你去哪,这不是你当值的路。”

成复知他谨慎“你放心吧,我方才只是一时昏头,现在已经清醒,不会乱来的。况且这个方向,我也碰不到姜眠。”

宴云笺仍不放行。

复无奈道“我不回御马司,我今夜被指派去侍奉北胡公主,你也知道,她是个战败国送来的贡品,上边的人不愿意沾染,都有头脸的太监也懒得伺候,才把我指了过去。这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方才就没特意说。”

宴云笺静默两息,点点头,侧身让开路“你自己小心。”

“你也是。”

成复应了一句,步履平稳向前走去,走出数十步转过拐角,他平淡的面容慢慢沉下来,眼眸漆黑,加快了步伐。

宴云笺本已背身,耳中落入成复节奏忽快的步调,他微微一顿,莫名不安。

权衡一瞬,宴云笺干脆调转方向,沿姜眠方才离去所走的路追去。

天空阴沉昏黑,云压的很低,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姜眠一边快步往回走,一边在心中默默盘算来回都抄了小路,又没耽误什么,时间定来得及。

眼看拐过这条小巷就到昭辛殿偏门,前方传来一阵沉着的足音。

姜眠抬头去看,对面那人一身绛紫色官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目光格外淡漠冷厉。

真是冤家路窄,走这样的小道,竟也能撞上顾越。

算了,人家怎样说也是朝

廷的肱骨之臣,自己只是臣子之女,而且还有之前那一巴掌的过节,到底理亏,狭路相逢,给人让路是应该的。

这么想着,姜眠侧过身,往后退了两步,将这条不算很宽的路完全让出来。

顾越也没跟她客气。目不斜视向前走,脚步缓了些,但直到走过她身边,姜眠还低着头。

错身时,他忽顿住,看过来。

姜眠不知道他怎么就停了,乖巧行礼“见过顾大人。”

听她的称呼,顾越眉心微拧,转过身来盯着姜眠“你在这等我,有什么要紧事么”

姜眠发懵“我没有等你啊”

顾越深邃黑静的眼睛动也不动,那种审视目光,仿佛四面八方将她围住,动弹不得。

“顾大人”

“既然你没有事,那就是又改主意了举凡我进宫,你必会在我下值这条路上堵我。我以为这段日子你想通了,不想还是这般不知自重。姜眠,你当我是什么昨日不高兴,便说划清界限;今日高兴了又贴上来。你以为我是你父兄把你视若珍宝,毫无底线纵容你么”

姜眠不由得睁大眼睛。

是,她是没想到这条小路竟是顾越下值必走的一条路,也没有想到从前的“自己”怎么对顾越表达思慕。她只不过随便走一条路,撞上他,平白无故受了这么一番话。

一股委屈顿时涌上来“我没有在这堵你,我没注意自己走哪条路,碰上你只是意外。”

只从对方勾唇一笑的神情中,姜眠就知道,他压根没信。

顾越向前走了两步,他腿长,迈步大,这两步直接将姜眠逼到墙边。

“你是说,这个时间你在此出现是无心之举”

眠倔强劲上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