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蔡佛玉掩饰地擦擦额上的汗。
“她怕是心有怨怼,不愿献媚,故意来迟吧。”
蔡佛玉笑道“怎会她能来到我梁朝侍奉圣上,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
皇帝笑了笑,把玩手中酒樽,看向姜重山“北胡穷山恶水,一向好出美人。听闻这北胡公主艳动山河,这传言可真”
姜重山起身“启禀皇上,微臣未见过北胡公主真容,不知传言虚实。”
“是么。但是朕听闻,这胡女自小已许一位将军,便是一直与你胶着抵抗的呼图楚”皇帝想了一会才吐出一个名字,“他被万马踏碎时,曾有一女子前去收尸,捡他的碎骨。”
姜重山道“皇上恕罪,战场纷乱,微臣不曾注意。”
皇帝哈哈一笑,摆摆手“罢了罢了,朕是问错了人,你岂会留心哪个女子美不美。”
顿一下,他意味深长“怕是这世上除了你的妻女,你这心中,再无其他女子的位置。”
姜重山拱手“是。皇上明见。”
皇帝不再说话,一挥手,示意姜重山坐下。
片刻后,北胡公主终于姗姗来迟,她一走进来,整个宫殿静了两息。
她的艳丽与张烈如一把利刃,刺破梁朝宫城的靡软与奢颓。
皇帝的目光一直钉在凤拂月身上,看她站定,并不打算下拜。
“朕有一个皇妹,”皇帝突然开口,“曾经被遣嫁时与你一样的年纪。”
这话一出在场人皆色变,皇后担忧地看向皇帝,冲他轻轻摇头。
但皇帝沉浸在回忆中,根本没察觉皇后的目光
“她当年也应如你一般,一个人站在异国大殿上,不肯低头,不肯屈膝。”
他摇摇头,很玩味地笑了笑“可朕不是亡国之君,你终究比她少了些福气。”
说完这些,皇帝抿唇,也不想听凤拂月是否有话要说,只挥挥手。
立刻地,丝乐奏起,偌大殿宇被轻灵乐声盈满这是北胡羽调,在这个地方响起家乡故音,并为敌人和音而舞,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但众目睽睽下,凤拂月瑰丽的面容没有任何变化,始终平静无波,踩着曲点翩翩起舞。
她身段柔软舒展,长发飘扬,从肩头扫至腰间,每一丝都带着勾人的媚。
姜眠目不转睛看着。
红绫飞扬,脚步旋进她已经离皇帝坐席很近了。
姜眠桌下的手紧紧交握,那感觉,就像在跳楼机最顶端,做好了充足准备,却仍不知何时会骤然掉落。
下一瞬,凤拂月身躯婉扭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红绫飞出,她身体一轻疾速向前,右手翻出一把软匕陡现
“护驾护驾”
刹那间前方乱作一团,皇帝面前瞬间被围的严严实实,禁军“刷”地抽出
长剑,却连凤拂月的衣角也没碰到。
她揉身扭转直奔姜眠,眨眼间将刀架在姜眠细白脆弱的脖颈。
“姜将军你最好别再往前。”凤拂月用力,刀刃刺破姜眠肌肤,一丝鲜血蜿蜒而下。
姜重山面沉如水,不得已停住。
他早在凤拂月出手时便看透她意图不在皇上,而是他的女儿,但距离太远,间隔太多人,实在赶不及。
那抹鲜血令姜重山如坠火海,几乎将他灼烧殆尽“我不动,你不要伤阿眠。”
凤拂月不答话,只是手上没再用力。她垂眸瞥了眼姜眠,这小姑娘一声不吭,比自己想象中的体面许多。
“北胡公主,”此刻殿内渐渐冷静,皇帝目色阴沉,开口道“朕可以理解你心有不甘,你将刀放下,你与朕慢慢来谈。”
凤拂月道“放下刀,我还有资格与你慢慢谈”
皇帝忍了忍,沉声“你想怎么样”
凤拂月还真想了想“归还燕地十一城,废岁贡和谈书,签订和平盟约不再兵战。倘若真能如此,我便是留下侍奉也心甘情愿。”
皇帝大怒“荒唐”
确实荒唐。
从未听说过胜战者因一道威胁,而将胜利果实尽数归还,即便凤拂月的要求并不过分,可也没有人能够答应。
凤拂月轻笑“那皇上愿意拿什么换或者说,皇上觉得什么样的筹码,能让我放开手中这把匕首”
皇帝的脸色完全冷厉下来,双眸蕴含滔天沉怒,死死盯着凤拂月。
这副神情取悦了凤拂月,她弯唇一笑“皇上心里很清楚,无论我开出什么条件,梁朝不会答应的。”
她歪头看姜眠的脸,用刀背轻轻拍了拍,“在您心中,为着这么一个小姑娘,无论付出的多或少,哪怕吃一点点亏,一国尊严扫地,都是不值的。”
那刀背拍在肌肤的脆响回荡在大殿,姜重山沉声喝道“你别碰她。”
凤拂月目光倏然射向姜重山,恨欲滴血“闭嘴,还没轮到你说话。”
她故意羞辱的态度叫姜眠心里一揪,看着姜重山小幅度摇头。
姜重山亦望着她,目光疼惜,似安慰她别怕。
皇帝将一切收进眼底,冷声道“北胡公主,别太嚣张了。你站在梁朝的地界上,威胁朕嗯你知不知道你的母族与北胡子民的性命皆捏在你手里你现在放开姜眠,朕不会迁怒北胡,如若伤了她一星半点,朕必定叫你悔断肝肠”
凤拂月仰头哈哈大笑。
她目光一厉“姓赵的你以为我是个愚蠢无知,只懂在深宫中食子民俸禄的公主吗你别太可笑了,难道我不知道我挟持的是个什么东西她姓赵吗是你在意的人么我相信,她死了并不会引你滔天震怒,你会为死了一个臣子家的女儿让已平息的战火重动干戈吗如今的结果,你如此满意,怎么会反而去做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死一个姜重山的女儿,对你
来说,和死一个阿猫阿狗没有区别。”
“至于姜大将军就不一样了,”凤拂月扫向姜重山,眸中恨意雪亮,“不过也区别不大。你倒有能力为心爱的女儿报仇,可虽数十万兵精兵在手,若没有你们皇帝的旨意,你也只能犹如被拴住的狗,轻易动弹不得。”
姜眠垂在身侧的小手一点一点握紧。
凤拂月这话说的已经完全切中
要害了。
她故意挑开了说,没留丝毫情面,正如后世学者所评价的,完全撕碎此时此刻梁惠帝面对姜重山的立场。
能在千万人之中,看透“姜眠”身上可以深挖的、与众不同的特别利益,这位公主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就像她所点透的,梁朝绝不会为了姜眠而损失一毫一厘,而姜重山也无法在没有皇帝旨意的情况下随意出兵。
这是一场永远谈不拢的局,其中微妙因姜眠的身份而不断放大,最终将梁惠帝与姜重山割裂成两个对立面。无论结果如何,都致使他二人君臣关系撕开一条裂缝。
那些勉强快速背记的文字失去模糊的毛边,显出锋利的真实感只有她死在北胡公主的刀下,那条裂缝才会变得更深,且永远不会愈合。
这也是凤拂月身为北胡公主,能为自己家国做的最后一件意义重大之事。
所以从一开始,她绝没想过让自己活。
姜眠不知皇帝有没有看明白这一层,但姜重山一定心如明镜,因为他这样说
“凤拂月,你只是在赌我能做到何种程度,但只要是赌,总有不确定的成分。”
他身后姜行峥皱眉“父亲”
姜重山没理会,声音沉沉,掷地有声“若你杀了阿眠,你活不成。未来的事发展成如何模样,你把控不了。但若你愿用我的命换阿眠的命,这样的好处至少是可即刻兑现的。”
皇帝低喝一声“姜重山你不要被她蒙蔽了。”
“她不过三言两语挑拨,你便要一头碰上去吗”
姜重山回眸,与皇帝视线交汇在一处。
世人皆知,南沈北姜,晋城侯沈枫浒与镇国大将军姜重山是两道支撑梁朝的坚硬柱石。
梁朝胃口没那么大,不可能一口气吃下北胡,只能一点点蚕食。这个过程中,姜重山的威慑力渐渐淡化,直至消失,但那是后话。
此时此刻风波初定,若梁朝没有姜重山,待北胡修复,很有可能局势逆转,反为鱼肉。
姜重山道“皇上,请恕微臣的罪过。”
皇帝扬声“你是梁臣,自有骨气,轻易受制于人,大丈夫颜面何在”
凤拂月哈哈大笑“姓赵的,你脸皮之厚,真让我大开眼界。你就这么怕没了姜重山给你看家护院吗”
她笑过后,紧了紧手中的刀“都别动。”旋即看向姜重山
“姜重山,你的提议我有兴趣,但还要看你表现,而且,我也不会让你死的太容易。既有决断,便跟我出来。”
言落,凤拂月勾一勾唇角,刀刃死死抵在姜眠喉咙上,挟持她向殿外退去。
姜重山提步去追。
皇帝喝道“姜重山你别太任性了你喜欢女儿,朕可以将两位公主过继到你膝下,跟随你姓姜,从此她们就是你的亲生女儿,侍奉你与萧氏。”
aaadquo姜眠为梁朝牺牲,朕会追封她公主尊号,牌位供入皇家祠堂,姜重山,你想清楚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姜重山望向高台上的皇帝。
他目光没有怨恨,也没有厌恶,平静的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微臣只要阿眠。”
说完这一句,他转身追随凤拂月而去。
风吹雨斜,涕泗滂沱。
凤拂月制着姜眠往城楼上走。
踏步下水花四溅,凤拂月的声音几乎淹没其中“姜重山,你退远,不然我直接割断她的喉咙。”
雨水顺着姜重山棱角分明的脸聚股流下,他嗓音低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别再往上了,我们之间,国事也好,私仇也罢,与阿眠无关。”
凤拂月不为所动“退后。”
姜重山心急如焚,却不得不依她所言,退下几步。
“再退。”
姜重山紧紧抿唇,这样的距离已不算安全,再退下去,凤拂月若突然发难他无计可施。
“你杀阿眠,未必能得到你想要的,何必去赌虚无缥缈的未来,我就站在这里,任你刀剐,绝不还手,别伤害阿眠。”
凤拂月回答他的只有握紧刀柄,姜眠脆弱的肌肤裂口更深,鲜血被雨水冲成淡淡的红色。
姜重山心头大恸,艰难地再向后退去。
凤拂月满意笑了。
姜重山一再退到台阶之下,心头绝望越来越深。他看得懂凤拂月的决绝,任何谈判都苍白无力。但同时,他也无计可施,凤拂月的刀刃已经嵌入姜眠的肌肤,别说救人,哪怕自己让她看出一点想要夺刀的意图,她都会毫不犹豫下手。
“要我怎样做你才肯改变主意”
“爹爹。”忽然,姜眠开口。
当她站在这里,心茫然也坚定,仿佛无形中有什么指引,让她踩着历史留下的脚印,重合着,一步又一步,终于站到了这里。
“爹爹,你别做傻事。”说不出来更多,姜眠只能这样告诉他,“我没事,我不会死的。”
姜重山双唇颤动,心如
刀绞。
凤拂月侧头看了眼姜眠,眸中情绪意味不明,但再转眼看姜重山时,却是分明的恨意“姜重山,你错了,其实无论我选择哪一种,都是在赌。即便你死了,梁朝也依然有才俊,未来仍旧是未知。”
“比起这个,我更愿意赌你的心,你心爱的女儿死了,死在你们皇帝的冷漠与自私下。这有趣的开头由我铺陈,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们的结局。”
凤拂月仰头,让冰冷雨丝打在她脸上,她面孔苍白近乎透明,却因强烈的、雨都浇不灭的恨意而妖艳惊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吗”
姜重山喝道“凤拂月”
“你以后会明白我的,当你变得和我一样,看见在意之人满地碎骨与血肉你就会明白我的。”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凤拂月抓着姜眠猛地侧身两人一起摔出护栏,直直坠下百尺高墙
漫天暴雨冲浇,千钧一发间,一黑影自城楼飞掠而下。
可怖的失重感伴随耳边呼啸风声,漆黑雨幕中,姜眠看不真切,却切切实实感受到自己腰间一道沉稳的臂力。
失去意识前,她似听见滂沱大雨中一道隐隐低沉的轻语。
阿眠,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