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货不停地看着桌上的石英钟,他把桌上的东西全用力推到地上,抢过石英钟和日历“你看,快看。”
温絮白把石英钟和日历都接过来,仔细辨别,认真点头。
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不舒服,也没有发病,只是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苍白。
那种血流干了、只剩躯壳,随时可能融化在阳光里的苍白。
但这种状态似乎又并没影响他,温絮白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影,摸了摸冒牌货的头发“一起去聚会吗”
冒牌货愣了下,无措的慌乱受他感染,慢慢平复“不都是你的朋友”
温絮白的眼里透出些笑,点点头“以后也是你的。”
他能够理解,像这种不越界,是对他所从事的职业和社交圈的绝对尊重但他们没必要划的这么清晰。
亲近的人之间,是没必要分得这么清的。
因为裴家从来没有任何亲密关系,所以温絮白把这件事慢慢讲给冒牌货。
他的声音很轻、很耐心,每到这种时候,温絮白身上那种兄长似的稳重可靠就变得极明显。
所以冒牌货也终于彻底完全镇定下来“好。”
“那我开车。”冒牌货起身往衣柜走,迈出几步又忽然回来,咳嗽两声,弯腰征求温絮白的意见,“今天开那个保时捷”
温絮白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听见他的声音,就又睁眼“耍帅”
冒牌货被戳了嗓子眼,有些气急败坏,又死鸭子嘴硬“耍什么帅给你撑场子你这人怎么”
“好。”温絮白轻声笑出来,配合整理衣服,“就开保时捷。
冒牌货的脸上总算短促地冒出一点笑,又觉得今天实在丢人,强行绷起脸,尽力找回些总裁的场子。
“我慢点开,你放心。”冒牌货说,“你先躺一会儿,我去找几件衣服。”
温絮白冲他笑了下,就又慢慢合上眼,失去声音和动静。
这其实是种十分不祥的预兆。
幻象里的温絮白开始频频陷入昏厥。
即使这种昏厥极短、极不明显即使每次听到身旁的声音,温絮白就一定尽力醒过来,把眼睛睁开。
但他还是在越发频繁的失神,换好衣服被冒牌货扶进轮椅,一起下楼坐进那辆纯黑保时捷,温絮白的脸色已经白得仿佛透明。
“特别不舒服”冒牌货仍不放心,皱着眉摸温絮白的手,“这么凉,不然今天就在家休息。”
温絮白慢慢眨了下眼睛,笑意透出来,摇摇头“不要紧。”
“去一趟暗中观察。”温絮白解释,“不会很累。”
冒牌货看起来不太情愿,但他不拂逆温絮白的意愿,只好发动车子“得快点去暖和的地方。”
这里进了秋天,外面的世界开始萧瑟和肃杀了。
温絮白靠在副驾,系着安全带,慢慢和冒牌货聊天。
他说的话终于越来越少,声音也越来越轻,不知在哪个拐弯里睡着,身体不自觉倾倒,又被安全带勒住。
冒牌货立刻稳住他的身形“累了睡一会儿。”
温絮白垂着眼睫,被他扶着,很安静地靠回副驾。
隔了几秒,那些漆黑的睫
毛才轻轻翕动,吃力地张开。
冒牌货低声问是不是累了
稍微heihei有一点。温絮白笑了笑20,“到了吗”
冒牌货看了看路“马上。”
他把车泊进停车场,从后座取出折叠轮椅打开,直接从副驾抱下温絮白,小心地帮温絮白坐上去。
这里是个栈桥,因为地势的原因避风,附近有人在开篝火晚会。
天色已经暗下来,暖洋洋的火光看上去十分暖和。
温絮白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在这看看热闹”冒牌货弯下腰,替他把围巾围好,“等我几分钟,我去买点酒,给你的朋友带上去。”
第一次来,总不能空手去做客。
温絮白的眼睛里映着火光,他用几秒的时间,慢慢听清耳边的声音“好。”
冒牌货起身往酒吧走,被他叫住“小陌。”
冒牌货立刻回来“怎么了”
温絮白微仰着头,慢慢摇了两下,很认真地看清他“早回。”
冒牌货低下头,双手撑着轮椅“放心,今天准你喝两口姜汁可乐。”
他拜托温絮白在这里等着自己,快步往酒吧跑过去,今晚不算冷,海边的风很温和。
温絮白很喜欢这样的光景,在这里会觉得舒服。
裴陌就快要把喉咙吼出血。
他看清手机上的日期原来只过了小半个月,他用小半个月的时间,旁观了温絮白的夏天和秋天。
他嫉妒到近乎扭曲,却又挪不开视线,贪婪地看着幻觉一路发展,看着幻觉一路失控。
现在他冲着只有风的海岸,歇斯底里地怒
骂、扯着喉咙呵斥,用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叫那个该死的冒牌货回来。
难道那个冒牌货一点都看不出,温絮白不对劲
为什么要把温絮白一个人留在海滩上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走,是不是真就有那么重要的事,非得现在去做
裴陌第一次绝望地求一场幻觉高抬贵手。
他恨不得跪下磕头、或者去吃什么能控制脑子的药,他喊不回那个越走越远的冒牌货,只能亲自去找温絮白。
他仓皇着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去找幻觉里的温絮白,他要用他能想到的任何办法求温絮白去医院。
温絮白不能再死一次了,决不能,温絮白必须活着,必须活过三十岁,每年都聚会,每年都去普吉岛。
他愿意把温絮白让给那个该死的冒牌货。
裴陌踉跄着扑过去,他看见幻觉里的温絮白被他惊醒,茫然地微弱睁眼。
裴陌生出微弱的希望,他想要说话,却在看清温絮白的口型时彻底定住。
温絮白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吃力动着苍白的嘴唇,很艰难地慢慢问“谁”
裴陌被巨大的恐惧袭满。
他站在温絮白陌生的注视下,仿佛被一把刀慢慢剥了皮、抽了骨头。
这些东西被拿去了,随意翻检两下,就被判为伪劣,扔进火堆。
“您找我”温絮白靠在轮椅里,仍断断续续地说,我在heihei等人,等heihei我的heihei20”
幻象中的温絮白再说不出话。
裴陌剧烈地颤抖着,木然吃力地抬手,却还没等碰到那个影子温絮白的眼睛就已经闭上。
温絮白活不过三十岁。
温絮白甚至活不过这个秋天。
因为这个生日不能过,因为死去的人没有生日。
因为一个人在哪一年死去,年龄就从此停止,不论怎么努力、怎么坚持,也不能熬过这一年。
幻象里的温絮白,身体慢慢软进轮椅。
因为不好意思打扰不熟悉的陌生人、不想让对方觉得不舒服,最后的力气被他用来操控轮椅后退。
幻象里的温絮白艰难地操控轮椅,一丁点一丁点地后退,直到彻底失去知觉,身体安静地栽倒下去。
于是裴陌把眼前的衣角抓了个空。
漫长的幻象终于消散。
在这场幻觉的结尾,温絮白认不出他,不好意思麻烦他。
最后消失的影像里,温絮白倒进轮椅里的身体,都朝着避开他的方向。
又一次,温絮白死在他眼前。
裴陌像是被人抓起来,一把接一把地往喉咙里填沙子,湿漉漉咸涩的海沙把他填满,坠着他往海里沉。
裴陌宁可溺毙在这个鬼地方。
他失去平衡,栽进海水篝火晚会是幻象,游人是幻象,温和的风也是。
这里寒风刺骨、海水冰冷,已是深秋。
温絮白的生日在深秋。
裴陌被一只手抓住半条腿,从海水里拖出来。
有人硬按着他的胸腹,大力控水,重重拍他的背。
那些冰冷咸涩的液体被粗暴地按出来,他的肺像是被硫酸烧了,肋骨生疼,或许断了几根,豁漏了肺叶,于是每喘口气都伴随难忍剧痛。
“没事吧”围着他的几个人见他醒了,散开个口子,叫他喘气,“不会游泳下什么海,找死”
这些人说话语气极冲,显然心情极差,又相当看不起这种寻死觅活的软蛋但还是迫于人道主义和道德准则,出手救了人。
有人扯他坐起来,给他扔了个氧气罐。
“救你一命,帮我们件事。”那人把一张写了地址的纸递给他,“认识吗”
另一个人性情温和些,打了个手势拦住同伴,语气相对缓和,多解释了几句“我们来参加朋友的聚会以前没来过,天太黑,走错了路。”
那人说“是这边的一套小公寓,他转赠给了我们。我们刚收到消息,得尽快去,时间不太充裕了”
裴陌咳喘不止、形容狼狈,他抓着那张纸,眼里渗满恐惧的血丝,盯着上面熟悉的地址。
他听不懂这些人说的话。
这些人在说什么
“我们的朋友不在了,他没活过三十岁。”
那人说“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你一定没见过像他那么好的人。”
那人说“我们都来,给他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