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恩从不知道,当自己看到这样的庄忱,最先冒出的强烈感受,居然是不安和恐惧。
仿佛正有什么在失控,由他生命里不可挽回地逐渐剥离。
“他没有排挤我。”
凌恩伸出手,用力捂住庄忱的耳朵,反驳那些嘈杂“是我自己走的,我嫌他麻烦,甩下了他。”
凌恩无法阻止这些声音,他生出从未有过的愤怒“你们闭嘴,你们知道什么
”
这样的解释和质问无济于事,因为它不仅很迟,而且并没有交流的对象。
这些只是逸散的信息碎片,这些声音只是诘责、只是臆测只是混在潮水般的嘈杂里,不由分说淹没年轻的皇帝。
而七年后的今天,这些声音又早已烟消云散因为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无论是皇帝陛下的苦心,还是当初凌恩上将远走的真相。
那些曾经说乱七八糟的风凉话、胡乱散布怀疑的混账家伙早就被其他人怒视着,不敢再多说半个字,每天躲躲闪闪出门,甚至灰溜溜滚去其他星系了。
可眼下,在这片属于过去的碎片里,这一切仍在继续。
它们依然不知收敛,依然猖狂。
“闭嘴。”凌恩被怒火剧烈灼烧,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些鬼话,“都闭嘴你们这些”
这话说到一半,就停在凌恩的喉咙里。
他愣怔着,想起他们小时候,庄忱发的那些脾气。
有他陪同的小皇子,有时候也会毫无预兆地暴怒起来,把枕头用力摔出去,强行叫什么人闭嘴。
可绝大多数时候,明明就没什么人在吵他。
凌恩不愿看见他这样喜怒无常
,每次都要求庄忱控制好脾气,不要这么敏感易怒。
他想起他们还小的时候庄忱躲在卧室里,他去叫庄忱出门。
他们约好了时间,需要去订做入学的斗篷。
到了该出门的时候,庄忱却还不肯起床,还乱发脾气,把枕头扔得到处都是。
“我没有乱发脾气。”
十四岁的庄忱缩在床角,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小球“你要是烦,就出去。”
每到这种时候,凌恩其实都多少有些生气。
因为每次庄忱都会顶嘴反驳,说自己没有乱发脾气但这些枕头的确被扔得满地都是。
凌恩沉默着放开他,留他一个人在床角赌气,去捡那些枕头。
凌恩把枕头全都拾起来放回去,重新整理好,每一个都码放整齐。
在这个无人开口的漫长过程里,他用沉默迫使庄忱出声在那五年之中,一直都是这样。
“你自己先走吧。”
终于,小皇子闷声开口“我不舒服,我不去了。”
凌恩把被子扒开,把坏脾气的小皇子剥出来“我是很烦但我不会出去,也不会先走。”
被子扒开了个口,刺进去的光就叫小皇子的脸色更加苍白,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猝然闭眼。
“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为止。”
凌恩说“不会不管你。”因为这本来就是仆人和侍从的职责。
但那一天,他没有来得及把最后一句说出来因为庄忱的神色忽然变得很乖。
小皇子愣愣坐着,被他从被子卷里剥出脑袋和肩膀,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蹭得微乱的短发贴
在额头上。
这样让庄忱看起来一点也不孤僻、一点也不古怪了。
甚至可以说是凌恩曾见过的,最柔软可爱的十四岁少年。
凌恩明知这只是假象,却还是忍不住抬手,帮他把额发整理好“我在这里等。等你平静下来,我们再出门。”
“什么叫平静下来”小皇子的神色看起来很郁闷,低声抱怨,“好像我是个疯子。”
凌恩很少见他这样的反应,不自觉地笑了下,又把他揉乱的被子叠好。
没用多少时间,凌恩就把房间整理好,又取出庄忱喜欢的几件衣服,拿过来给他选。
“你选吧。”庄忱低声说,“我头疼。”
小皇子抱着膝盖,把脸埋进手臂,惨兮兮挤在唯一没被铺平的那一小块床单里,说话都带着嗡声。
凌恩心底软了软,握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过来“不要总是用头痛做理由。”
“如果疼得很厉害,我就去找医生,拿些药给你吃。”凌恩说,“如果没那么厉害,就在出门的路上睡一觉。”
凌恩说“我们坐马车出门,你可以枕在我的腿上。”
帝星的交通工具非常混杂,对外已经有能够远航的星舰,对内却依然保留不少基础选择,马车是庄忱相对喜欢的一种。
伊利亚的孩子几乎都会头疼,在疲劳、困倦、精神力消耗过度的时候这种状况极为常见,只要休息一会儿就会转好。
这就像是“饿到胃痛”、“走到腿酸”一样,对这片星际的人来说,完全习以为常。
几乎从没有人认为,这是个需要特地去处理的问题。
“选你最喜欢的那匹白马。”凌恩说,“等回来的时候,如果你头不疼了,可以坐在马上兜一会儿风。”
这个允诺看起来取悦了相当挑剔的小皇子。
庄忱把脸从手臂里抬起来,随手指了几件衣服,半闭着眼睛任凭凌恩给他换“背我过去。”
“我现在就想睡。”他低声说,“不想走路。”
“不行。”凌恩说。
小皇子猛地睁开眼,那双极漂亮的眼睛流出不满,因为脸色苍白,衬得眼睫瞳孔都漆黑,像是黑曜石。
凌恩后来离开帝星,去前线驻防,再后来又在那片“残星”里盘桓搜索,从未再见过这么漂亮的黑曜石。
而这天,凌恩尚且无法预知以后的事,他只是终于发觉,庄忱的脸色确实不好。
他摸了摸庄忱的额头,摸到一点冷汗,于是让步“出门之前,我可以背你。”
“在外面要自己走路。”凌恩说,“那些人说你是病秧子,说你离了我就不行,连自己走路都不会,你听了难道不生气”
庄忱坐在床上,眼睫垂下来,一言不发,脸色又变得冷冰冰,那种柔软可爱的样子迅速消失了。
凌恩微微蹙了下眉他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这个喜怒无常的小皇子不高兴。
但这次有莫名心虚,让他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单膝点地,蹲跪在床边“上来吧。”
庄忱一言不发地趴在他背上,凌恩背着他起身,离开卧室时,背上的少年微微悸颤了下。
那是种骤然被洪水淹没、近乎窒息的悸颤庄忱在他背上溺水,胸腔痉挛。
“好吵。
”庄忱低声说,“凌恩,吵。”
凌恩不知道他怎么了,但这种语气听起来不像胡闹,像是很虚弱、很疲惫的求救。
庄忱攥住他的衣物,头软垂在他肩上,手指泛白。
凌恩平时不会改变主意,但他这次有了犹豫,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迅速退回卧室里。
他不再责备庄忱弄乱东西,迅速把庄忱放回整理平坦的床铺,完全不在意床单又被弄乱,一把扯开刚叠好的被子。
他让庄忱躺下来,自己坐在床边,让十分反常的小皇子枕在自己膝上。
“非常不舒服”凌恩低声说,“今天不出门了,我留下陪你。”
庄忱闭着眼,拽住凌恩的手,按在自己耳朵上。
凌恩不理解这个动作,揣测它代表的意思“不想听我说话”
小皇子泛白的唇角抿了抿,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又因为这个动作掀起头晕,咬着下唇吞回压抑闷哼。
凌恩再坐不住“我去给你叫医生。”
他扶着庄忱的头颈,想要抽出一个枕头给他躺,刚要起身,就被握住手腕“不要。”
“不要。”庄忱低声说,“明天开学,你要件斗篷。”
凌恩愣了愣“我们不是给你买斗篷”
“我有八百件斗篷。”小皇子嗤了一声,那股傲慢劲儿就又上来,“我是去给你挑。”
凌恩没想到是要给自己买,如果是这样,他根本不会来叫庄忱“我自己去,随便买件就行了。”
庄忱睚眦必报,抑扬顿挫模仿他的语气“那些人说你是我的侍从、说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算,只不过是伺候我的仆人你听了难道不生气”
直到这时候,凌恩才觉出这话说出来有多刺人,不自觉皱了皱眉。
虽然生气,但也没什么可反驳的,因为本来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