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把凌恩派去海伦娜,的确是他下的指令。

这道指令的确不公正、的确怀有私心,他知道这不对,并不因为凌恩的抗命而生气。

所以道歉自然也毫无必要。

凌恩侵入那块碎片,紧攥着军部的派遣令,他把那张薄薄的纸攥得快要破掉,低声问“那你”

即使拥有伊利亚最强悍的精神力,他依然没法一次把话说完“你还想,看看海伦娜吗”

“那里很漂亮。”他拙劣地、苍白地竭力描述,“很美,很多人说它很美。”

那块残留的意识碎片停下鹅毛笔,认真想了一会儿,就摇摇头,又继续批复桌上的文件。

“不太想了。”庄忱的意识碎片回答他,“我知道了,那很美。”

这世上有很多心愿、念头、像泡泡一样飘浮的新奇和期待

,是只在某个特定场景里存在的。

连续很多天都睡在椅子里,会剥坚果自己喂自己的年轻皇帝,是真的很想看看海伦娜。

所以那个时候,才会出现这种徇私的命令。

而现在的庄忱不想了,也完全不是因为赌气,或者别的什么缘故就仅仅只是不想了,不想再耗费时间做这件事。

只是这样而已。

“请别再因为这件事来了,阁下,我们并没有吵架,你无需道歉。”

那块意识碎片走过来,单手扶起凌恩“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得尽快。”

伊利亚的最后一任皇帝,几乎是日夜不休地工作、辛劳,并不是真像人们所说的“献祭”。

庄忱只是在抓紧时间,要做的事太多了,他想尽快做完。

他想早一点抵达无须再背负任何事的死亡。

或许到那以后他在某天,忽然又想起水晶和钟乳石,会再生出一点轻松的好奇。

到那个时候,他会去海伦娜看看的。

努卡完全看不到碎片里的内容。

这是叫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最切齿、最愤恨的事即使他在修复这些被扰乱的内容,也完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看不见,只知道他梳理一次星板,凌恩的脸色就变得更加苍白、几乎褪去全部血色,显出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

凌恩就那么站着,看着被干扰的碎片被重新整理归位这个过程像是把这位元帅阁下的骨头也拆了、砸了,再毫不客气地扔成一堆。

从未有人见过伊利亚的元帅这样。

所以努卡更不敢想象,这个混账究竟都对陛下做了什么“你在看什么你到底干了多该死的事”

凌恩回答不出来,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被压不住愤怒的努卡用力一推,就直挺挺摔坐在地上。

努卡踩着他的膝盖,抽出那柄元帅佩剑,

抵在他喉咙上,瞳孔森冷“你、干、了、什、么”

“他死在我手上”凌恩恍惚了很久,才低声回答,“很多次。”

很多次。

骄纵活泼的小殿下死在他手上,想念爸爸妈妈的小皇帝也是。

就连仅仅只是想看一看海伦娜、有这样一点生机和微弱的期待,会找零食吃的庄忱也停下来,不再继续向前走了。

他亲手剥去这些部分,却又不将任何东西补充进去,于是碎片里庄忱的身影越来越淡,几乎只剩虚影。

继续向前走的,也只是这一道叫责任和余习撑着,有许多事还要做的透明虚影。

这也就是为什么努卡他们,几乎无法用星板找到庄忱的碎片。

庄忱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做属于皇帝的工作,到处都有碎片。只是这些意识失去颜色、失去轮廓、失去声音安静地做事。

做完了事,它们就在原地停下来,一动也不再动。

最后那五年时光,庄忱在这座暖宫,就是这样把它们一天一天过完的。

努卡手里的剑锋几乎割破他的喉咙。

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有这个本事,那双眼睛几乎已喷出最激烈的怒火,却还是在最后用力闭紧。

他把那柄佩剑移开,重重掼回凌恩身侧的剑鞘。

“你不配后悔。”努卡哑声咬着每个字,“你别抱这个念头,你就该守着你的前线到死我不会再让你拿着这个了。”

他们想错了件很重要的事,哪怕仅仅是残留在这里的些许意识碎片,也根本就不该被惊扰。

他们的好陛下该放松、该休息、该沉眠,不该被这种人一遍又一遍强行打扰这块星板根本就不该被拿出来。

是他们跟着陛下的时间太晚也太短了,根本不了解陛下,才会做出这种错误的决定。

努卡紧紧抱着那块星板,因为暴动的碎片已经被梳理完毕,上面的光芒还在持续缓缓亮起,那是种相当温暖、相当柔和的橙黄色。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抱着星板,咬紧了牙关森然地盯着凌恩。

他有这个本事,他甚至能直接拔剑杀了凌恩眼前这个骨头都像是被砸碎了的元帅阁下没那么难杀。

可他只是像个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的普通十九岁少年,通红着眼睛大口喘息,死死抱着怀里那块泛着柔和暖色光芒的星板。

哪怕看不见碎片的内容,努卡也知道这是什么颜色。

最后那几年里,庄忱在工作的时候,会习惯点一盏小台灯。

台灯的作用不是照明,房间里负责照明的灯亮度很足,是亮白色的,据说最适合集中注意力工作。

那盏小台灯什么用也没有。

经常会自己熄灭,要敲敲打打鼓捣半天才能再亮,连照明的光线都不稳定,因为用的是机甲废弃下来的灯泡。

台灯是他们这些被捡来的孩子凑在一块儿,

你一个零件我一个零件偷偷做的,因为听说他们的好陛下竟敢不过生日。

十七岁没过、十八岁没过、

十九岁没过heihei二十二岁生日竟然都不过。

在这群大点的只有十一二、小的才会走路的孩子心里,二十二岁已经是个特别厉害的年纪了。

他们的陛下活了二十二岁,怎么有这么厉害的事。

做到了这么厉害的事,必须要有个很大的奖励。

这些被捡来的孩子,第一年还胆怯、第二年就彻底放开,在庄忱的暖宫里到处乱跑,打闹摔跤。

因为起居室的灯光实在太惨白了,他们偷偷谋划,要给最厉害的好陛下奖励一盏暖洋洋的小台灯。

“滚出去。”努卡死死抱着星板,低声发着抖,“这不是你该找的碎片了这里面没有你了。”

努卡看不见碎片里的人,他没法理解凌恩的话什么叫“因为这个时候的庄忱,已经不再有什么明确的意识痕迹”

怎么会没有意识痕迹

什么叫“被倒空了、只剩下责任和余习”

凌恩凭什么这么说陛下他了解陛下吗他从十多年前就去了前线,那之后几乎没回来过,凭什么就能做出这种轻飘飘的论断

努卡九岁被带回皇宫,算是来得晚的。暖宫里其实已经有不少被抛弃、被利用、被随便丢在什么地方的孩子被他们的陛下捡回来。

他们最喜欢的事,就是假装在各种地方玩累了,不小心睡着尤其是那几个小的。

几个小的都很轻,会被陛下直接抱起来,裹在斗篷里,就这么慢慢地拍一会儿,拍到睡得沉了,再叫人送回房间去睡觉。

年纪大一点的也喜欢装睡,最好是在离陛下很近的地方,必须得多练几次,得足够有耐心。

只要足够耐心,就会等到柔软的毛毯被盖下来,会有只手摸摸他们的脑袋,探一探额头的温度。

抱得动的,就会被放进藤编的大躺椅里,实在抱不动的,就只好往怀里塞个大枕头。

然后他们就可以这么睡一下午,一整个下午的起居室阳光都很好,陛下身上有墨水和药的苦香,混进阳光里,是他们能找到最暖和舒服的记忆。

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挨个给他们盖被子、摸脑袋,悄悄给他们口袋里塞满糖果的那双手是因为责任还是余习

陛下从不轰他们走,哪怕在工作也随他们胡闹,把红宝石拐杖给他们当枪玩追逐战。

阿克有次不小心磕破了脑袋,第二天起居室的所有桌角就都打磨成了不怕磕碰的圆弧。

会下这种毫无意义的命令,这是因为责任还是余习

他们成天往起居室里藏,陛下起初还板着脸训他们,后来也就破罐子破摔,每次听到动静,就拿出一块饼干往果酱罐里一蘸。

这块全是果酱的饼干,就被陛下沉稳地、看也不看地递到背后等着谁忍不住诱惑,最先暴露,悄悄探头啊呜一口全吃掉。

吃饼干的人被拎出来打屁股。

铁石心肠的皇帝陛下绝不手软,揍了几下就冷酷离开,把饼干桶和果酱罐全忘在他们中间,回去继续工作。

工作的那张大桌子上,放着他们做的那盏小台灯。

那盏乱七八糟的小台灯,一直都放在桌角,有时候因为线路不稳定坏掉了,还得陛下要来工具自己修。

因为坏的次数实在太多,陛下那张大桌子的抽屉里甚至有个固定的角落,放着小螺丝刀小扳手小虎口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