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恩被拦在暗影里。
几个年轻的舰队成员沉默杵着,剩下的人把陛下的灵魂围得很严实。
因为有精神力的持续灌注,那道灵魂的身形很轻快、很利落,和身旁的所有年轻人一样。
和所有人一样,自由地走进夜风。
见到努卡赶上来,那些舰队成员才终于退开。
“没有必要”凌恩的脸色很苍白,声音很低,“没必要拦着我。”
努卡并不信任他“有备无患。谁知道你会不会忽然追上去,用你那高尚的的规矩命令陛下必须原谅你”
说不定真会这样,说不定这人能要求早已亡故的陛下,为了伊利亚的稳定和平,周全体贴地回答一句“我不怪你了”。
然后这罪就被赦了,伟大的战神阁下就不用再有什么心事,就能心安理得地回到他最爱的前线,建立功勋,守卫伊利亚。
就和多年前,这个混账曾经对陛下做过很多次的一样。
凌恩在毫不留情的讽刺里沉默。
“我不会”他吃力地说,“不会再这么做了。”
他终于哑声承认“我没这么做的资格。”
这样的态度反倒叫努卡警惕毕竟这人之前还跟一块无辜的星板较死劲,想要逼着碎片里的陛下接受他的道歉。
努卡盯着他,深信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并不放松“你不要想在我这里糊弄过去。”
努卡不上他的当,沉声说“我不信你不想和陛下说话。”
按照老负责人的吩咐,努卡去拿了块新的星板,所以来的迟了,很不放心这位一直杵在门外的现任元帅阁下。
不论如何,凌恩的实力都远超这些舰队成员如果不是只活一个的拼命死斗,努卡也没有十足把握控制住他。
更何况事涉陛下。
努卡一直以为,到了这个时候,凌恩会不顾一切追上去,找陛下说话或者不说话,至少也好好看一看那个多年未见的人。
不是碎片里久远的记忆,不是皇宫中冰冷的雕像。更不是独自坐在“残星”,独自应邀与死亡会面的伊利亚皇帝。
“他不和我说话。”凌恩低声说,“我试过了,没有用,他”
努卡神色一凛,视线倏地转冷“你去找陛下了什么时候”
凌恩停住话头,僵硬站了一阵,慢慢摇头。
“我没”他哑声说,“我没去。”
他并没去找陛下。
但即使被老负责人锁死在门外,他的精神力强度,也足以让他知道房间里发生的所有事。
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
他看见了庄忱,除了那块碎片,他其实一直没真正见过二十三岁的、活着的庄忱,那道影子格外真实,却也瘦削苍白到令人心惊而所有人对着这样的年轻皇帝,都没有表现出
错愕。
这并不是因为冷血,也不是因为这些人不关心伊利亚的皇帝陛下,完全不是这样,除了他没人不关心庄忱。
只不过是因为对熟悉庄忱、陪庄忱走过最后一段路的人们来说,这样的状态,已经是他们的好陛下身体最不错的时候。
能走动、能说话,能和大家从容聊几句天。困了就不知不觉睡一小会儿,睡够了还能醒过来。
这就已经是所有人奢望中,伊利亚的皇帝最健康的状况了。
努卡死死盯着他,将手中星板攥得极紧,指节泛出青白。
“他过去,很健康。”
凌恩艰难地说“不是不是这样。”
或许没健康到能一口气打败十几个军校生因为伊利亚的小殿下没有厉害的白塔庇佑。
从小就在剧烈的头痛煎熬中长大,小殿下不喜欢吃饭,也不喜欢走路,只喜欢甜牛奶和饼干,一不小心就会生病,身体的确比一般人弱很多。
但也绝不是这样,虚弱得像是沉静暗淡的残星,随时都会坠落。
绝不是这样。
老负责人说得对,除了凌恩,这里就没人见过真正健康、真正活泼的庄忱。
只是因为天太冷不想起床,就躺在枕头堆里,扯着被子卷成一团,把自己变成小球的庄忱。
和任何一个平常的、普通的十六岁少年,都完全没有任何区别除了早已老去的仆从,没人见过那样的小殿下。
只是能和大家一起说说话、聊聊天的陛下,就已经让所有人喜出望外了。
这种迟来的觉察足以将人凌迟。
这世上最残忍的惩罚,恐怕也莫过于此,当晚到完全来不及时,一个人终于发现自己原来长了一颗心。
所有想清楚的念头、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太晚了。
那道影子早已碎裂,裂痕无法补救,因为那里面渗出的是世上最残忍、最冷酷、最无权更改的存在。
死亡。
凌恩无法给庄忱的灵魂灌输精神力。
那道灵魂对他的精神力没有反应,他尝试了不知多少次,甚至无法叫庄忱
的衣角动一下不是庄忱故意不理会他。
庄忱的灵魂回来了,就在不远的地方,他明明已经能清楚地看见就像他能看到老花匠的鬼魂。
但庄忱无法感知他,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们的精神力不再有共振了。
或许是因为忘记,或许是因为放弃或许是因为他从未梦到过庄忱。
今夜回来的不是鬼魂,庄忱没力气再做鬼魂了。
这只是一场伊利亚的皇帝用最后心血编织的,送给所有故人的梦。
他无法进入这场梦,这场梦并没邀请他。
庄忱看不到他,听不到他,没办法和他说话。
所以,不论他追不追上去、拦不拦住那些人,都是
一样的。
没有任何意义,庄忱看不见他。
即使真的发生争执,在庄忱眼中,也只不过是身旁的年轻人忽然开始和一团空气吵架。
他们的陛下可能会以为自己见了鬼。
凌恩艰难地扯动嘴角,他看见努卡手里的星板,逼迫自己出声“给我吧。”
努卡盯着他的视线更提防警觉“你又有什么打算”
凌恩摇了摇头,他没有可打算的事了。他一直在外面听老负责人的话因为星板残留的些许干扰,他甚至像是过去的庄忱一样,隐约听见了那些“心声”。
于是他也终于不得不意识到,庄忱只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和任何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一样,也很想活着。
只是因为死亡不容拒绝,预兆又来得太早。
当这份邀约已无可避免,年轻的、骄傲的皇帝收下请柬,并未同任何人再过多商量,豁然转身赴约。
这全是因为他。
因为他告诉十六岁的庄忱,做皇帝就是这样,就是不能被哄、不能软弱。
因为他做下承诺,又不知珍惜地亲手毁掉,美轮美奂的钟乳石和水晶最终也没出现在庄忱的梦里。
因为他等庄忱开始放松、开始尝试着最后信任他的时候告诉十八岁的庄忱,说不定你就是错了。
说不定你就是错了,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没人在乎你的白塔。
有能力陪伴和支持庄忱的所有人中,他明明是唯一知道小殿下的那颗心有多软、多乖、多纯净的人。
唯一的一个,只有他见过少年时的庄忱。
要把赖床的小殿下叫醒,不非得气得小殿下把枕头扔得满地只要隔着被子哄一哄,放轻一点力道,就能把小殿下从被子里剥出来。
很好哄的,没人规定当皇帝就不能这么干了。
这是他擅自定下的扯淡的混账规则。
而最可悲的是,直到庄忱临死前,他都从未意识到过这件事。
假如他意识到了,他就该想起,庄忱根本不喜欢在凌晨五点起床。
“我会照做。”凌恩听见了老负责人的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从努卡手中拿过那块星板,“我去完成这件事。”
他去找藏在那座皇宫里的碎片,找死死捂着耳朵躲起来,不肯被任何人发现的小殿下。
他去把最后一点也看清楚,彻底想明白,他究竟干了什么。
他干了什么,让披着银斗篷从墙角蹦出来的小殿下,变成一颗暗淡将坠的残星。
还是小殿下的庄忱,并不如其他碎片好找。
因为这时候的庄忱会想尽办法躲起来,躲在什么地方都有可能,一躲就是一天。
当初的凌恩一直以为,这是种恶劣的玩笑,骄纵的殿下故意捉弄焦头烂额的仆人,得意地看着一群人找他找得满头大汗。
而被他找出来的庄忱,又从不肯承认这件事。
“我不是故意的。”被他拽着的小殿下总这么说,声音很弱,额头上全是冷汗,你别烦我,别说话,很吵,我睡不着heihei”
凌恩在衣柜里找到第一块碎片。
他不逼庄忱出来,尝试用干净的软绒擦拭那些冷汗。
他屏着呼吸,做得极为谨慎,并思考自己当初是不是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