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盯着喉咙上雪亮的刀刃,原本嚣张得意的脸瞬间煞白,冷汗滚落。

“逼死你们”大理寺卿视线森冷,慢慢地说,“蜀州第一批粮,十七万九千六百四十斤,并药材、布匹,折白银九万三千两,是时府捐的。”

谁也没想到一个文臣,会在这时候拔出侍卫的佩刀,架在煽动人心的祸首脖子上。

谁也没想到,循规蹈矩了二十七年的秦王殿下,会在这时候拔刀,谁敢上来血溅五步。

秦照尘逼着这些人,听那一份被时鹤春改过的生死簿。

他早把这些刻在心里,完全不用特地思考,张口就能背诵,熟悉得胜过佛经。

远胜过佛经,佛陀救不了人命。

他早该拜时鹤春。

所有人都怔住的当口,大理寺卿已经一刻不停地背出五省救灾钱粮明细有零有整是因为拮据,要他亲手放粮,是因为不能被盘剥、不能被榨油水。

一分一毫都不能,盘剥一层就是几万条人命。

这是连时鹤春都救不动的灾。

时鹤春清楚,所以陪他下来放粮,陪他煎熬,陪他任由寒气入骨。

牢中寒凉,时鹤春怎么受得住。

秦照尘只在心里祈求,倘若举头有神明,倘若善恶有报,就该救时鹤春。

他在这里拖延耽搁的时间,就该让鹤归堂的人换走时鹤春他给那些人送的信中,标明了牢房位置、标明了暗道路径。

“秦王殿下。”年迈的内阁首辅走出来,目光矍铄,看向他时又有惋惜,“何必如此奸佞终归是奸佞。”

内阁首辅说“就算他做了这些那又如何祸乱朝纲、藐视律法是事实,他受贿无数,捧高踩低”

秦照尘打断他“大人是高还是低”

循规蹈矩的大理寺卿从未这么说过话,内阁首辅话头一滞,神色竟然显出些窘迫恼火。

时鹤春年纪太轻,主宰一阁已是空前绝后,不可能做得到首辅。但这奸佞在朝中游刃有余,层层牵扯辖制,哪怕官位在他之上的,也根本动他不得。

如果不是时鹤春自愿被大理寺扳倒,自愿认罪自愿就缚,拱手被抄家,谁也拿这个奸佞没办法。

“他自愿就缚,你莫非不解用意”首辅沉声说,“他送你这一份锦绣前程。”

“秦王殿下,杀了时鹤春,你就是清流砥柱。”

大理寺卿扎在这朝堂暗涌中,浊流要杀他,清流要保他,两拨势力如今全汇在这小小的县衙门。

“这些人是民心,我亦无力。”首辅看向汹汹人影,“你若冥顽”

秦照尘低声说“这些人是民心”

首辅蹙紧眉,盯着越发荒唐的大理寺卿秦照尘在失控,在自毁前程,这不是清流们想看到的。

首辅不明白秦照尘在犹豫什么,如今还有机会,时鹤春就在牢中,秉公执法判一个闹市当街、凌迟处死,这就是送到手里的千古清名。

再这样执迷不悟,前程尽毁,今夜还要多死

一个徇私枉法、破法纵囚的大理寺卿。

秦照尘不再开口,只是看着门外人影,他不信这些人是民心。

那些真正的灾民饥民、跪下给神仙小公子拼命磕头的人是,给施粥的恩公立生祠,供奉无名牌位,日日洒扫进香的是。

这些只不过是恶徒之下的犬牙鹰爪,是禽兽,是畜生。清流也非清流,是高坐明堂上的道貌岸然,衣摆不染尘埃。

他想时鹤春。

万丈红尘之内,只有一个干净的时鹤春。

是他错了,他不该弹劾时鹤春,他走错了路,他该到时鹤春身边去。

请他的小仙鹤教他,做个不那么清的清官,时鹤春一定很高兴教,一定很神气,逍逍遥遥躺在榻上翘着脚给他讲他不该自认和时鹤春分道。

时鹤春从未和他分道,时鹤春让他不坠尘埃,不坠万丈深渊。

秦照尘看见首辅遗憾的叹息。执法的衙役扑上来,拧下他手里的刀,将他用力向地上按,剥去他身上的朝服。

大理寺卿并不反抗,认罪,伏法,认这项上一刀。

秦照尘被抓住手臂肩膀,关节仿佛被拧碎,双膝即将跪进尘埃。

下一刻,却忽然有人扑出来,同这些衙役相持。

个个黑衣遒劲,个个玄铁覆面,仿佛无声无息从黑暗中出现,身手利落悍然,将衙役从他身上撕开。

有人用力搀住他的手臂,不准他跪倒地上,秦照尘倏地抬头,迎上黑衣人哀凉的眼神。

没有丝毫绝处逢生的喜悦鹤归堂的人不该来救他

这些人现在该带着时鹤春逃出生天,该换一具无名尸首放在狱里鹤归堂的人手绝没有充足到来救他

秦照尘无法思考出更多的结论,他像是被钉死在原地,只觉头痛欲裂。

耳畔的尖锐的啸音里,多

出首辅的怒喝。

秦照尘首辅暴怒,你身为大理寺卿,执法徇私、乱法破法,已经罪不容恕今日神佛也救不得你dashd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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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灭天地的恍惚中,秦照尘似乎听见时鹤春冷笑了一声。

很轻很冷的笑,时大人看不起谁、看不起什么事时就会这么笑他在大理寺断案,被本不该死的人折磨得夜不能寐,时大人来转一圈,就把那份卷宗随手抽走。

神佛救不了的人,时鹤春能救。

可眼下这片天地分明没有时鹤春。

秦照尘无法思考,无法理解鹤归堂的人眼中死灰般的绝望紧接着,这个小县衙中的县令踉跄着跑出来。

“大人,大人息怒。”县令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上官,不知该拜哪一个,哆哆嗦嗦劝首辅,“大理寺卿没徇私,没枉法啊,您这是说什么呢”

首辅错愕僵住,怒意凝在苍老锋利的眼睛里,再看向秦照尘的视线一颤,忽然隐隐渗出恐惧。

没徇私,没枉法

什么意思,时鹤春没跑时鹤春已经死了

秦照尘没罪这怎么行他们明明已经答应那些人,要在这里杀了秦照尘了。

首辅幼子犯法,还拿捏在人家手里,于公于私,都不能叫秦照尘活着回京。演这一出正气凛然的堂皇戏,无非是算准了秦照尘不杀时鹤春。

可那个不长眼的县令还在哆哆嗦嗦地说“下官下官也是才知道。几位上差去提审犯人,说是要审什么、什么机密,下官闲来无事,也就陪着去了”

半夜提审机密,半夜一个县令闲来无事,这话简直荒谬。

但知道内详的人,都清楚那些人是去问什么那些人是去逼问,时鹤春亲口承认了的银子,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县令不敢让外人听见,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解释那些上差先是隔着牢门问话,然后威胁、最后恩威并施。

发现里面那死囚依旧不为所动,上差们也恼了,逼着县令打开牢门,闯进去就要动大刑伺候。

这时候才发现人已经死了。

早就死了,一点都没差,喝了断肠毒酒,受了凌迟之刑。

囚衣片片红痕,血流干了,隐在阴影里才没看见。

那一柄小刀就埋在被血染透的稻草里。

这分明就是按罪判处的至于没当街凌迟,律法里其实也有规矩。

本朝律法里说逢大灾大疫、民间混乱,为免人心浮动,狱中暗刑也可

首辅根本就无心管什么当不当街,背后泛着冷,盯住一动不动的秦照尘。

时鹤春居然就这么死了。

时鹤春这一死,谁还杀得了秦照尘

更别说死得这么干净明白哪怕想要栽赃给那些鬣狗,都无从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