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知道了下江南少说要三千两,大理寺卿回家的路上,说的话就少了很多。

孤魂兄于心不忍,给他写走过去也行。

盘缠实在不够,照尘和尚其实还可以化缘。

一路化缘,慢慢走过去,或许心里也会慢慢变得好受。

佛法是渡人的,当初小和尚这么教时小施主,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孤魂这个花的钱少。

秦照尘回过神,笑了笑,摇摇头“在下没在想这个。”

他并不真为银子发愁。

时鹤春已经不需要那个暖炉,不必买了。那么除了府上人生计口粮,就没什么地方,还非得要银子。

至于江南,就像孤魂说的,一路走过去也没什么不行,要走的不过是条江南路。

路而已。

这世上最艰难的路,他和时鹤春也走过,走到了头。

秦照尘也没在想佛法。

虽说有些时候,照尘和尚也会忍不住想,倘若他不还俗、不回秦王府,不硬要踏入这条红尘道,此后的世事会是什么样

或许时鹤春不必护着他,就做个寻常的、不高不低的佞臣也或许时鹤春当官当腻了,发现原来花天酒地也没意思,就跑去江南当富家翁。

时鹤春是一定很会挣钱的,到时候一定也比做和尚的有钱的多。

在江南烟雨里当了富家翁的时施主,一定也看不下去疾苦,忍不住施粥救人。

救了人以后,又要把由头往他身上甩,说是和尚念经念得头疼,说这些粥铺是秦大师父慈悲为怀讨来的。

每每有这样的念头,秦照尘就会放下手里的事,多想一阵。

他对时鹤春太过熟悉,风采举止历历在目,不消太费功夫,就能想出那该是多潇洒恣意的一只灵鹤,在烟雨亭台间自在逍遥。

这在佛法中,算是我执未破,算是妄念深重。

所以秦照尘也只有太想喝那壶酒的时候,才允许自己想一会儿,然后把酒放回去,继续做该做的事。

如今该做的事,差不多算是做完了,秦照尘不想再管佛法,也不想再做大理寺卿。

他方才是在想,府上的人事安排得是否妥当,倘若这就走,有没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

孤魂大概是听得皱了眉。

一阵风卷地上浮尘,给他写才一年。

孤魂秦大人要的世道,一年就妥当了

秦照尘看着那些字,反思了一阵,是否自己又犯了老毛病,给萍水相逢的孤魂兄,也啰嗦了太多家国天下、国计民生。

没什么世道是一年能改的,这的确是大理寺卿心上刺,如今满打满算,只不过是将该杀的人杀净而已。

先破再立,这世道要转好,还要再兴科举、选贤臣,再扶一个清正刚直的首辅,定朝堂风气。

大理寺卿心里清楚,念头清明

,只是走不动了。

走不动了,秦王殿下如今是正道魁首、清流砥柱,站在朝堂上,手底下的累累血债足以震慑宵小倒是也可做一尊无心的怒目金刚。

可他偏偏有心,时鹤春保下了他一条命,也保下他一颗心。

这颗心茫然空寂,比小和尚午睡过了头,醒来时只身一人,大殿空荡漆黑、泥塑木像漠然伫立,那样举目四望的滋味,还要更难受。

因为那样举目四望的时候,角落里尚有一只小仙鹤,鲜活漂亮,得意洋洋地把他招过去,往他手里塞一把蜜枣佛珠。

这些话,秦照尘从未跟旁人说过,即便是昨晚,也不曾向夜归的小仙鹤透露半分。

他今日打定了主意要去江南,心头巨石松动,又难得有萍水相逢的孤魂相陪,故而能慢慢说得出来。

一念及此,秦照尘才发觉,身旁的孤魂许久没再写什么新的字。

秦照尘怔了下,试着开口“孤魂兄”

无人回应,风走得懒,几片迟落的寒叶叫霜打透了,慢悠悠飘下来。

或许孤魂在想事,或许孤魂有事先走了,也或许孤魂晚上也是要回家的。

秦照尘这样想了一会儿,也就重新迈开脚步,慢慢往府上回去。

孤魂的确在想事,庄忱坐在树枝上,看着下面踽踽独行的秦照尘。

系统捡起那几片霜叶,飘到他身旁“宿主。”

庄忱接过来,他如今是鬼魂,身上不带半分热意,本就枯干的叶片一到他手上,最后些许颜色也褪去。

系统按照庄忱的交代,飘进那口枯井里,把大理寺卿扔掉的官府印信捡回来“宿主在想什么”

庄忱说“不该喝酒。”

就像时鹤春陪秦照尘下去放粮,在快死时说的要是不喝酒,其实就不会和秦照尘走到这一步。

要是不醉着,时鹤春会是个相当标准的奸佞。

一呼百应法力无边,和要走清流正道的秦照尘彻底割席,嚣张放肆荒唐一生,再死在该死的时候。

可时鹤春偏偏不能

不喝酒。

这具身体经脉俱断,要靠酒力舒筋活血,旧伤横亘狰狞盘踞,也要靠酒止痛。

按顺序排,这是庄忱接手的第二个世界,酒量都还没锻炼出来,这一辈子就直接叫酒泡透了。

一壶接一壶冷酒灌下去,醉到上头,总会有些原本不在计划里的事,就这么忍不住做了。

于是留下来这样一个秦照尘。

“是我没处理妥当。”庄忱实事求是,拉着系统反思总结,“不该喝酒。”

系统飘在宿主身旁,心说这又怎么能怪宿主谁来过这样的日子,能撑得住不醉不痴不嗔,做个无心不痛、法力无边的不坏金刚。

秦照尘都撑不住,正道魁首、清流砥柱,多少穷凶极恶的浊流都碾不碎的一颗铜豌豆,一样撑不住。

是这世道不好,这世道不让好人得偿所愿,不让有心

的人活命。

系统不赞同宿主的话,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好把那个印信擦干净,交给庄忱“宿主。”

庄忱接过来,收进袖子“走,去看看大理寺卿回家了没有。”

他从树枝上飘下来,看见一片长得很漂亮、红透了的霜叶,顺便拿寒衣的袖子垫着,给大理寺卿捡回去。

日落月升,暮色消散进茫茫寒夜。

入夜了,回秦王府的就不止是大理寺卿一个。

秦照尘这条路走的缓慢,他心中有事,走着神只知迈步,直到察觉阴风阵阵,才倏地回神。

回家的影子一个,回家的人却不止。

漂漂亮亮的小仙鹤不知从哪冒出来,也不说话,学他背着手,学他踽踽行。

秦王殿下就又走不动,定在原地。

秦照尘胸口茫茫然剧烈起伏,眼里凝定着眼前身影,像是刚想起要怎样呼吸。

“想什么呢”他的小仙鹤回头,弯腰打量他,“听说秦大人要去江南”

秦照尘原本不敢告诉他这件事,被时鹤春点破,肩背微僵,咬了牙关,不敢胡乱说话。

他不敢让时鹤春知道太多,不敢让时鹤春知道他扔了大理寺印信,不敢让时鹤春知道他袖子里有壶酒。

莫非时鹤春交友广泛,与他白日所遇的孤魂其实认识

也只有榆木脑袋的大理寺卿,会在这时候依然这么想,依然丝毫觉察不出不对劲。

但也只有榆木脑袋的大理寺卿,会在这种时候在熬到云破月明、千古清名举手可摘的时候,偏要下江南。

“这一片的鬼都知道了。”时鹤春放过了大理寺卿,没叫秦大人一颗心跳破腔子、砸在地上,“听说你要一路化缘,一文钱不花去江南。”

大理寺卿“”

以讹传讹,不外如是。

他这才想起自己说这话时,是在城隍庙前,寒衣节刚过,只怕那里新鬼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