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这么难熬。”时鹤春轻声说,“熬不住了,是不是”

秦照尘原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原本想着的,是好好送他的小仙鹤走,用不着担心他,他完全好了。

可时鹤春甚至比秦照尘自己还要了解秦照尘。

大理寺卿跪进尘埃。

“别这样。”时鹤春抬手揽他,叫小和尚伏下来,靠在自己肩上,“实在撑不住,就把你的酒喝了吧。”

秦照尘在这一瞬忘了怎样呼吸,吃力抬手,扯了个空。

时鹤春是鬼,人鬼殊途,他是碰不到时鹤春的。

他像是也变成了鬼,或者什么比鬼更缥缈的东西,他身上完全是冷的,不自觉攥紧早空了的酒壶。

“辜负”秦照尘艰难出声,“辜负了好名字。”

辜负了时鹤春托付给他的名字。

在今夜之前,秦照尘都以为自己没什么可辜负的了,被他辜负最深最重的人,已不在这个世上。

可现在,这命数偏偏要他知道即使时鹤春死了,一年前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仍会被他辜负。

时鹤春用一条命祭了他的世道,把名字给他,把本来化难呈祥、长命百岁的命数给他,请他照尘寰这世上有千千万人当这是苦差事。

不包括他,也不包括时鹤春。

他们仿佛陌路殊途,可殊途同归,只可笑他到最后才知道。

这一路的生祠,一路的“神仙恩公”都在说这个,咿呀学语的孩童,靠时府粥铺活下来,好奇触碰神仙恩公的俊秀木刻。

偏偏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这件事。

才想明白这件事。

在他以为彻底不可能再辜负时鹤春的时候他还是辜负了时鹤春。

这笔债要怎么偿。

怎么偿

时鹤春摸出他袖子里的酒壶,晃了晃“几时喝的”

秦照尘攥着胸口,一口接一口血涌出来,脸色迅速变得灰败,被时鹤春接在怀里。

大理寺卿无法说话,失焦的眼神极力聚拢,歉意地艰难看向时鹤春。

他极力挣扎,想要侧身,不让血沾到时鹤春的影子。

“没想到毒性发

作这么快,没想让我看见,想一个人死。”时鹤春看得懂,“知道。”

“没想辜负这个名字没事。”

时鹤春把他抱回来,摸摸他的脑袋“没辜负。”

“这是场梦,你在梦里喝的毒酒,发作的当然快。”

时鹤春说“没事,痛痛快快疼一次,就当是死了。”

秦照尘听不懂什么叫“这是场梦”,他竭力睁大眼睛,想要问清楚,意识却难以避免地逐渐涣散。

恍惚朦胧间,他竟像是陷入什么奇异幻梦,坠进那一处森冷狭小的监牢。

他在稻草上看见染血的时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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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跟大理寺卿不欢而散,闷闷不乐拿着小刀伪造处刑现场的奸佞,被声音惊动,错愕着抬眸看他。

原本怏怏的人比他还错愕“你回来你回来干什么”

时鹤春想要收起小刀,却力不从心,那把刀从手里滑落,掉进被血浸透的稻草里。

“你回来干什么”时鹤春皱眉,立时沉了脸色,“我不想见你,你出去。”

时鹤春冷声说“秦大人,你我自此分道,再不相干了。”

秦照尘恍若未闻,将冰冷单薄的人抱进怀里。

时鹤春才割了几刀,秦照尘扯了中衣替他包扎,这些动作被他做得一刻不停、行云流水,仿佛在心中演练无数次。

反复无数场寒意入骨的清醒梦,他都在想,倘若有这一天要怎么做。

所以不必思考,秦照尘将时鹤春的伤口裹紧,把人背起来,沿密道向外走。

时大人一辈子都不曾这样怒喝他“秦照尘你疯了是不是”

“是。”秦照尘说,“不疼了,好施主,你趴稳一点。”

时鹤春在这句话里怔住,像是反倒疼狠了,在他背上狠狠喘了几口气。

小和尚背着他的时小施主,一刻不停地往外走,跌倒了就爬起来,听见搜逃犯的动静就换路。

“你放下我吧。”时鹤春低声说,“照尘,我快死了。”

时鹤春伏在他背上,缓了一会儿,才又轻声说“你就说有贼人劫狱,是我的人,你发现了,追上我能讲得通的。”

“我的命到头了。”时鹤春断断续续地说,“得死得有用,换了你,出去”

“我知道。”秦照尘说,“小施主,这是梦。”

他现在能够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了,这是须弥幻境,他要做他最想做的事哪怕不过只是场梦。

他对时鹤春保证“我带着你的名字,活你的命,长命百岁、海晏河清,再去向你交差。”

他说“梦一醒,我就回去做照尘,悬明镜,照尘寰。”

时鹤春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弱痉挛了下,慢慢屈起手指。

这样过了一会儿,时鹤春低声抱怨“冷。”

“小师父。”时鹤春说,“冷,疼。”

秦照尘把他从背上换到怀里,用新买的衣服把人裹牢,把神气的獬豸冠给时大人拿在手里摆弄着玩。

他从风波亭坠入须弥幻境,袖子里还有银子,就一股脑全翻出来,给时鹤春满满当当抱着。

他的小仙鹤立刻高兴了,抱着银子不再叫疼,只是静静靠在他胸口,偶尔痉挛着大口吐些血,毫不客气地指挥大理寺卿帮忙擦。

这些血很快让时鹤春的身体冷下去,秦照尘察觉到怀中人变软、变冷,就把手臂拢得更紧,轻声问“疼得厉害吗”

时鹤春隔了一会儿,才慢慢出了些声“嗯

时鹤春想了很久,才轻声说“嗯。”

与此同时,明火执仗的衙役也闯进来,将这条路彻底封死,秦照尘停下脚步,看着被扔到眼前的钢刀。

“手刃奸佞。”

有人苦心劝他“青云路,青史留名”

秦照尘笑了笑,捡起那柄刀,低头亲了亲时鹤春的额头。

他怀里的人已经近乎失去意识,察觉不到这样的碰触而对生性迂直到极点的和尚来说,这已是天大的僭越。

于是小和尚跪坐在地上念诵佛号,单手揽着他的施主,用袍袖遮住时鹤春的眼睛,不叫他见红尘。

“不疼了。”秦照尘轻声哄他的仙鹤,“好施主,以后不疼了。”

他用那柄刀穿透怀中的时鹤春。

怀里的人只是微微颤了下,就露出放松的神色。

秦照尘低头,迎上那双眼睛里最后消失的一点暖光,握着刀柄继续用力。

他在梦里的运气倒是不错,刀够长,也够锋利。

刀身没进胸口,他们的血就淌在一处。

大理寺卿跪坐在地上,垂着头,拥着他的奸佞,轻轻抚摸那双还是不肯合上的眼睛。

在等什么

一块木头吃力地动脑,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总算勉强开了个窍。

秦照尘靠

着墙,低头笑了笑。

那双乌润的眼睛释然涣暗,眼睫也就坠沉着静静合上,什么都不再操心。

他的小仙鹤,抱着那些银子,暖暖和和裹在漂亮衣服里,满足地叹出喉咙里最后一口气。

秦照尘也垂下头,失去知觉。

什么都不再看了。

至少有场梦,准他们不见红尘,不悬明镜。

不问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