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第三世界完

大理寺卿坠进不愿醒的沉梦。

系统抱着倒空了的酒壶,飘出来,交给庄忱“宿主。”

那条鹤氅仍铺在地上,庄忱将秦照尘暂时放下,接过酒壶。

系统掏出一大袋甜酒酿,又把酒壶倒满。

这壶里早就是甜酒酿大理寺卿偷了时鹤春那么多次酒杯,暗中换了那么多次的酒酿,一报还一报,也该被换一回。

饮毒酒的梦,从进风波亭那一刻就开始了。秦照尘走这一趟江南,就是来做这件事的,故而这场梦不能改。

刻板端方的大理寺卿,非得这样亲自走一遭不可,否则永生永世要叫执念缠身,不得解脱。

至于更深一层的梦监牢里的梦,则是因秦照尘而生,不是他们设计好的。

大理寺卿心思郁结,庄忱原本想带他去个轻松些的梦境。或者回秦王府,或者回那座有桃花的寺院,吹一吹风,赏一赏花,把酒对月讲讲心事。

但试了几次,都不成功,秦照尘只想回去找最后一刻的时鹤春,系统也只好紧急翻出这部分数据给他。

亲手埋了时鹤春的秦照尘。

听闻时鹤春尸骨不存、死无葬身之地,依然令马车疾行的大理寺卿。

被人扯着衣领怒斥“莫非连心也不伤么”的秦王殿下一颗心其实早被毒酒泡过、被寸寸凌迟、被草席裹着随那口薄棺葬了。

所以在这唯一能恣意而为的梦里,秦照尘说什么都要回去。

回去找时鹤春,回去陪着时鹤春。

就算已渡了奈何、过了忘川,大理寺卿也要摔了那一碗孟婆汤回去,把独自睡在牢里的时鹤春带上,去阎罗殿前申辩。

黑白无常拘错了人,阎王殿拿错了人,这世道磋磨错了人。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这是人间第一流。

一定是弄错了,最不该被这样对待的人,被推进这样一片红尘泥淖错得离谱,该擂鼓鸣冤。

大理寺卿要去对峙、去鸣冤,要让时鹤春下一世潇洒自在,做建功立业的大将军,做最逍遥的富家翁,做不被世道命数磋磨的鹤照尘。

“急什么。”有人抚他的发顶,“下一世还早。”

大理寺卿醒不过来,气息衰微,身体僵冷,仍是个虚抱着护住什么的姿势。

这是场太好的梦,照尘和尚抱着他的施主,大理寺卿抱着他的奸佞,两个人流一泊血,额头碰着额头,暖暖和和死在一处。

秦照尘不会松手,谁也分不开他们。

于是就只能一并下葬、一并草草入土为安,然后一并叫崩了的山埋上,睡在数不清的碎石乱土之下。

再不醒了。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说,“如果他真的不想再醒呢”

如果秦照尘真的不想再醒,就想这么一直睡下去,要怎么办

这并非没有诱惑

正相反,这是秦照尘的求不得。

小和尚就知道佛家有七苦。

握着笤帚的小和尚,有一日学了佛法,就去给桃树上的时小施主讲“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树上的时小施主没这么有慧根,捧着个刚洗干净、水灵灵的大桃子,一咬一汪甜水“什么是爱别离”

小和尚发愁“施主,生、老、病、死,怨憎会你都懂得”

怎么就直接跳到了爱别离

“有什么难懂的。”时小施主咬着桃子,晃着两条腿,“我可太懂了。”

小和尚怔了怔“为什么”

时小施主攥着袖子,那片袖子底下藏着刚烫的伤,是被按在榻上、用檀香烙出来的时鹤春有时候会想,除了他可能没人知道,原来檀香将死时也那么烫。

一烫一个疤,好了也仍会疼,这疼烙穿梦境,经年不散,所以时鹤春这一辈子都总睡不好觉。

讲这一段佛理的时候,他们的年纪都还小,时小施主不知道自己长大后依然睡不好,还很不在乎“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懂就是懂,因为我聪明。”

这话照尘小和尚信服。做早晚课要念的佛经,艰难晦涩,里面甚至还有梵语,他日日诵读,仍有地方记不准。

时鹤春拿来草草翻过一遍,随手扔下,枕着胳膊闭着眼睛听他背,还能挑出他背错的地方。

于是小和尚放下笤帚,掀起僧袍,绑好袖子吭哧吭哧爬上树。

小和尚颤巍巍过去,坐在时小施主身边“爱别离就是本该关系很亲近、很要好的人,因为不得已,不能在一块儿了。”

时小施主从袖子里变出另一个洗干净的桃子,分给他“为什么会这样,有什么可不得已的”

小和尚愣了愣,念了声阿弥陀佛谢过施主,捧着那个桃子“这世上不得已的事很多”

时鹤春就不这么想。

依他的脾气,既然是重要的人,又没死,有什么不能在一块儿的就算短暂分开,再重聚不就是了。

小和尚想了半天,居然无法反驳,愁眉苦脸被他说

服,咬了一口桃子。

脆的,又脆又甜。

小和尚又忍不住咬了一大口。

时施主知道秦小师父喜欢吃脆桃,特地弄了个合他口味的,枕着胳膊,笑吟吟看他吃得开心“好师父,就这么吃。”

庙里食素也就算了,斋饭做得惨绝人寰,一度让时鹤春很是怀疑,这破寺是不是在灭人欲。

小和尚也很不爱吃庙里的斋饭,但还是生性规矩秉正,纠正时小施主“不是破寺,金碧辉煌,很新的。”

时鹤春不信,然后他们两个就争起这个。

争到最后,小和尚趁着天黑,偷偷带着时小施主去大殿,的确雕梁画栋、光彩夺目,只是夜里黑黢黢的瘆人。

小和尚怕瘆人,被时小施主揽在怀里,摸一摸光溜溜的脑袋,胡乱安慰“没事

,没事,比这吓人的东西多了”

就这么,佛家七苦的事被抛在脑后,谁也没再想起来。

所以直到生、老、病、死,直到爱别离,时鹤春也忘了问小师父,什么叫求不得。

而如今剩下秦照尘一个,沉在求不得的梦里。

这梦不好,这梦太好。

秦照尘死死抱着他的小仙鹤,谁也掰不动,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那双手臂箍得像铁,他们交颈依偎,不问红尘。

这是秦照尘能接受的,属于自己最好的结局只配在梦里有的结局。

“要伤心一阵。”庄忱说,“不那么容易醒。”

系统给宿主也倒了一点甜酒酿“那要怎么办宿主,我们要不要拽他的头发”

庄忱笑了笑,弄了缕清风,给秦大人抱着。

“不用。”他说,“好好睡一觉吧,反正也累了。”

这一年,大理寺卿每日只睡两个时辰,诛奸革弊、除恶务尽,耗费的心力是常人想象不到的。

如今既然难得有了场可堪安眠的梦,不论好坏,且先睡着,慢慢就会好了。

杭州大理寺的官员悬心吊胆,在官署守到半夜,被一阵森森冷风吹得昏昏然睡去,再醒来就已经天亮。

没人知道大理寺卿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

这倒也不奇怪,白龙鱼服既然大理寺卿是微服私访,见首不见尾也正常。

秦王冷峻严厉,最不喜人巴结讨好,自然也没人敢犯忌讳,去打探什么行踪。

早知大理寺卿铁腕锄奸的名声,下头的官员第一保命、第二保乌纱帽,如今没动静就是最好的。

大理寺卿没抓人,下头自然各自兢兢业业做事,不敢有须臾马虎。

于是自然也就没人在意,江南数不清的亭台楼阁里,有那么一座不算起眼、但风景位置都绝佳的,叫人毫不客气拿银子买到了手。

庄忱坐在窗边,就着一窗烟雨好风,跟大理寺卿下棋。

大约猜到秦照尘走神是因为什么,一封告假奔丧的奏疏,就被塞给到了这份上、依旧克己奉公的大理寺卿。

秦照尘握着棋子,怔忡一会儿,慢慢笑了下“多谢孤魂兄。”

白日里他看不见庄忱,只能看见落子,看了一会棋盘,将手中黑子落下去。

大理寺卿迂直的毛病,这辈子大概也改不了。丢了大半魂魄,心神恍惚,还低声解释“在下并非奔丧,在下家中无人可丧了。”

“在下是来做梦的。”秦照尘说,“梦太好,舍不得醒,舍不得走。”

孤魂知道睡你的。

孤魂沾着雨水,在桌案上写谁不准你做梦了

孤魂管天管地,还管人做梦睡觉。

这话语气又太像时鹤春,秦照尘心胸既暖且痛,勉强笑了笑“没人”

秦照尘低声解释“是在下睡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