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不是糊弄沈灼野,商南淮的确不清楚这回事。

当初那部电影,就只商南淮一个外地人,演一个转来钢厂子弟学校的转学生。

那部电影讲得是最萧条的时代,风比铁更冷,有人管的孩子、没人管的孩子,在稀疏发白的荒草地上跑,比野草更野,在滴水成冰的地方胡乱生长。

的确有个角色的原型叫陈流,在电影里叫陈留,是个被小混混成天围追堵截,浑浑噩噩畏缩度日。

后来被沈灼野演的不良少年带人逼着,跳钢厂的高架这是废钢厂的保留项目,那些高架半拆半锈,间距有近有远,颤巍巍立在半空。

能把一切埋了的大雪里,烦躁迷茫的少年人跳它,好像能跳过去就代表某种撕碎生活的勇气。

商南淮记得,电影里陈留被吓得昏过去,醒来以后就坐下病,动不动腿软,走路都有点费劲了。

商南淮不清楚这事跟沈灼野有什么关系总不能本色出演到这个地步,沈灼野真逼着人跳过那东西吧。

话是这么说,邵千山那边动手动得的确毫不留情。

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沈灼野霸凌”、“校园暴力之祸几时休”、“受害者亲口陈述昔日往事”沸沸扬扬的热点,就轻易盖过了沈灼野拿的那几个奖。

沈灼野二十出头就跟着邵千山,有时候少年心性发作,随口胡说的话,也被当了呈堂证供,连录音都放在网上。

当初的赞誉都成了辱骂,夸沈灼野少年时演技有灵气,也变成了“本色出演”、“凶相毕露”。

这么过了一个星期,沈灼野那边也没有任何澄清、任何说明。

一个星期后,商南淮接了通电话。

到了医院的商南淮,人都还有些错愕“怎么叫我来”

医生也没办法,沈灼野的手机里,联系人少得可怜,除了邵千山,也就剩下没完没了发消息骚扰他的商南淮了。

“确实是要做手术。”医生解释,“患者签了免责声明,

但手术风险大,还是把能说的话说一说”

商南淮想不通,沈灼野怎么会有先天性心脏病。

这人拼命这个架势,商南淮还以为他刀枪不入、百邪不侵,身体好得不成。

进了病房,沈灼野靠在床上,插着呼吸管没法说话,在管线的包围里昏睡。

商南淮等到他醒。

沈灼野吃力醒过来,漆黑的眼睛看了一阵商南淮,挣扎着要纸要笔,歪歪扭扭写字。

沈灼野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写我、没、有。

商南淮皱了皱眉。

沈灼野的力气极微,写了几个字手就发抖,后面更乱,几乎难以辨认。

沈灼野写,他没有霸凌陈流。

沈灼野承认他揍过陈流,往死里揍过,威胁过陈流再看见他一次就打一次。

因为陈流就是当初污蔑他偷钱的人。

被逼着跳钢架的是他和陈流,那些人让他们偷学校的书款,不然就上去跳。

沈灼野不偷,选了跳钢架,一次比一次远,远到这些人实在怕出人命,才放了他。

陈流偷了这笔钱,又栽赃到他身上沈灼野是没人要的野小子,穷得叮当响,没人教养没人护着,当然最有可能偷钱。

辍学的时候沈灼野十三岁,声嘶力竭解释了一天,没人听他的话,最照顾他的老师也痛心,叫他不要再犟嘴,猜测他是被逼着偷的钱,愿意借他钱先还上。

从那时候起,沈灼野就患上严重的应激障碍,只是他自己不清楚、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没法解释。

沈灼野看着商南淮,他的胸口吃力起伏,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乞求。

这是种鲜血淋漓、走投无路的乞求,沈灼野第一次这么看人商南淮没法直视那双眼睛。

商南淮这辈子没做过不利己的事,帮沈灼野,不仅不利己,还会惹上很多麻烦。

舆论不是谁说得对、谁更占理,谁就能占上风的。

舆论比的是谁说话声音更大。

这种风口浪尖,贸然替沈灼野说话,说不定会搅进什么样的浑水里。

所以商南淮没看懂那张纸。

他对沈灼野说“安心做手术,等身体恢复好了,咱们两个搭部戏,我给你作配,让你当主角。”

这话他和沈灼野说过一次,但上次是胡扯逗这人玩。

这次是认真的,对商南淮来说,这就已经算是站沈灼野了。

商南淮听医生说了先心病的分类,沈灼野这种情况其实不严重,是不需要手术干预的类型,如果成年后不过分劳累、过分压榨身体,是不会复发的。

这事的确跟商南淮脱不了干系,但两个人是对家,这么作对天经地义,沈灼野压制不过他,只能把倒霉吞下去。

商南淮不去看那双眼睛,只是说“先做手术,别的以后再说。”

病床上的人说不出话,喘息声渐渐平静。

隔了一会儿,沈灼野慢慢地写谢谢。

“对吧。”商南淮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沈灼野慢慢弯了下眼睛。

那双眼睛很黑,很安静,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也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他给商南淮写谢谢。

沈灼野写谢谢你,看我写完。

商南淮怔了下,他还以为沈灼野是想让自己帮忙不知道为什么,这一闪念反而叫商南淮开始后悔。

沈灼野眼睛里的光,不是求商南淮帮忙出去解释,是想让商南淮看着自己写完。

这就是沈灼野想拜托他的所有事了。

到这时,商南淮才忽然意识到,想帮沈灼野解释的是他自己。

是他下意识就觉得,该把这些说出去,但这种念头又和一直以来的惯性不符,所以才自我辩驳。

“你等等。”商南淮说,“先别睡,我有话说,沈灼野”

他晚说了一步,因为这人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笔从手上坠下来。

那一张纸被写成大号墨疙瘩,除了看着他一笔一划落笔的人,已经没人能分辨出上面是什么了。

沈灼野的眼皮坠下来。

那双很安静的黑眼睛慢慢合上,空得很,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