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南流景发不出声。

他看见残魂身上的箭伤,三年过去了,原来这伤并没好。

这是自然的,因为人就是这样人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人死了就是死了。死时的伤也不会自己复原,疼痛也不会消失。

治好一具躯壳,粉饰太平,弄得多完好,多安然无恙,都没用处。

那只是一具无魂无魄的空壳。

南流景看着眼前的残魂,不知该怎么做,身上悄然发冷。

燕玉尘的残魂还没醒,不认得他。那片混沌之中,强烈的痛楚与迷惘却已先一步,挣扎苏醒过来。

于是小皇帝的残魂溢出微弱鬼气,螳臂当车地拦他,拦住与叛逆合谋的凶手,让六哥走。

他也看见新帝一瞬幽深的瞳孔。

那双幽暗的眼睛里,装的是什么情绪,又藏起了什么念头已不容他分辨。

他想要开口,喉咙竟也像是被箭戳了个洞,漏着冷风,说不出话。

南流景看着燕玉尘。

他说不出话,只是在想,自己过去,竟然也从没察觉这件事。

从没察觉,他被夺修为、废仙脉,打下凡尘,本该贬入尘世受苦煎熬时那个自不量力奉天承运,替他拦下这一道罚的小皇帝,只是凡人。

燕玉尘没有做皇帝的本事,也根本没这个念头,燕玉尘想去卖包子。

做皇帝就不能再卖包子,这道理小傻子至少明白。

燕玉尘自己和自己玩,除了摆弄木头人,就是玩石头。他给一块石头仔细洗干净,搭了包子铺,又慢慢变成大一些的餐馆。

那实在是块寻常过头、平淡无奇过了头的石头。

连个像样的志向也没有。蒸出馅大皮薄、雪白暄腾的大肉包子,热腾腾咬一口肉汁四溢,唇齿留香,高兴得像是成了仙。

可卖包子的上不了登天梯,开餐馆的也不行。

燕玉尘还是做了小皇帝,抱着玉玺一步一步爬上天梯,拦住要把大国师打下凡尘的天将,磕磕绊绊地说这是摄政王。

这是摄政王,与国君共享一朝气运,所以不能去泥泞里受苦,不能当经脉寸断、奄奄一息的乞丐。

小皇帝把他护在身后,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拦着天罚。

那时他重伤到动弹不得,心中牵挂的是洛泽的庙宇如何处置,也并没留心在意,小傻子是用什么护住的他。

燕玉尘自己或许也不清楚,但人间帝王凭气运生抗天罚,将真龙气运消磨殆尽,做皇帝的是能感觉到的。

小皇帝抱着他下天梯,慢慢走不动,改成拖着他一步一步挪,再挪不动,膝行出长长血痕,还在往他口中小心翼翼灌药。

人间的药救不了神仙,他活了千年,从未尝过跌入尘埃的滋味,看着天边瑞云朵朵,只觉得讽刺至极,一口药也咽不下去。

小傻子以为是药苦,吃力地往他口

中塞饴糖,磨破的手沾了血,糖也狼狈难咽。

糖也难咽,夺修为废仙脉、做个废人也难熬。

他被拖回雪宫,听闻洛泽的庙宇也叫天罚毁净,闭着眼睛心灰意懒,只觉得不如一死了之。

傻子的脑子依旧一根筋的要命,还以为他怕苦,整日捣鼓药膳药粥,钻研药做的点心,又勉力亲政,一笔一划批阅奏折,忙得焦头烂额。

南流景其实也不记得,自己拨翻了多少碗粥。

他那时候伤势反复得厉害,受过天罚的身体与废人无异,残余仙力不受控地冲撞,剖肤裂骨,气海犹如刀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皇帝送到榻边的药粥,越是香甜诱人,引得人食指大动,就越惹得他心烦意乱到极点。

他无法接受,自己居然会有进食人间五谷的必要。

他与洛泽生来就是仙体,从未做过人,就算来了人世,也不受这五谷拘束可如今,这具宛如废物的身体,居然饿得发慌。

那些被烦躁拨翻的粥,有些洒在地上,有些翻在榻边,小皇帝埋头安静收拾了,又换新的。

这么僵持了日,他到底撑不住了,吞了第一口粥就有第二口、第三口。

傻子雀跃,眼睛慢吞吞亮起来,满心欢喜地看着他,仿佛他这就好全了。

“你看我也无用。”南流景蹙紧眉,寒声道,“我如今是个废人了,没有仙力,什么也做不成。”

就算燕玉尘有事求他,他也没法像过去那样,弹指间随意以仙力翻覆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