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人间

“在你小时候通风报信救过你的牛迎春,是第一次救你。”

天道猫猫张开小爪爪,又合拢,仿佛在计数。

“后来你在潍州被宗绪暗算,有一家农户的女儿把你收留在了羊圈给你喂药,那女子叫何二妹。”

爪爪再次张开又合拢。

这就已经是第二次啦。

“第二次才是安如意。”

爪爪第二次张开。

天道猫猫看看自己的爪爪,再看向秦四喜。

秦四喜还蹲在它的面前,脸上带着笑。

“有些事当人的时候看,和当神的时候看,可真不一样。”

当药婆的牛二婶脸上有一块很大的黑斑,被人说是鬼摸脸,她却不在意,还跟她说人生得丑一些未必不是好事,像她走进人家后宅去卖些牙疼粉、安胎丸,人家反而信她。

爽朗豁达的牛二婶,笑声总是很大,比她蒸出来的两合面野菜包子还大。

落在陈鸿手里的秦四喜日子过得苦,每日对着四角天背药经,牛二婶来寻她的时候,是她最松快的时候。

牛二婶会看着她被药炉烫伤的手骂陈鸿是丧了良心,还会给她上药,春天里的野果子,冬天里的枣子

原来牛二婶叫牛迎春呀,这个名字可真好。

何二妹,秦四喜真的没什么印象了,那是她在凡间二百多年的时候,因为她久活不死,有人当她是神仙下凡,也有人当她是妖魔鬼怪,济度斋的剑修宗绪想要谋取她身上的长生秘宝,构陷她是妖魔。

那几年,她举世皆敌,恨她杀她的人多,救她帮她的人也多。

追杀她的人,她都记不住了,救过她的人,也多到她记不住呀。

“何二妹有一条很粗的辫子,我只记得这一点。”

沧海神君在自己的记忆里刨来刨去,只有这么一点碎屑,她那时身受重伤,又借水道逃命,每日昏昏沉沉,真正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被安宁公主的人找到之后了。

紧接着就是她设计暗杀宗绪在外海,忙着复仇,忙着重整人手继续挖掘沟渠和堤坝,竟然就把那小小的一点抛诸于脑后了。

“安婶子,若没有她,万俟悠未必真的会决心称帝。”

除了当初的万俟悠,如今的秦四喜,谁都不知道救下万俟悠的那一幕在她的梦境中无数次地重演。

万俟悠一直留着杀死了安如意的那把刀,那把刀也杀死了她对自己父亲、兄长所有的期盼、依靠和天真。

万俟悠不会想到,最早的牵绊,是一个叫牛迎春的妇人和一个叫秦四喜的孤儿。

秦四喜也不会想到,数百年后,那位大说大笑的婶子,在无数次轮回之后再次救了她。

她是人,她救她。

她是神,她还帮她。

“当凡人的时候看人间,看近处花草,远处炊烟,天上飞鸟,人间,人在此间。”

“当神的时候看人间,看恩怨爱

恨都成了牵绊,一条一条的因果在人和人之间。”

穿过似水流年、万水千山、生死轮回,人与人相连在了一处,身在其中,跳出其外,各得其味。

湿乎乎的风似乎停滞了。

微微颤动的灯火也停住了。

天道猫猫看着雨滴悬在空中,喵呜”一声跳到了鹅的身后。

鹅“啪嗒啪嗒”转身,看着蹲在原地的四喜。

“四喜怎么了”

“她顿悟了。”

天道猫猫不是害怕,它只是惊讶,秦四喜已经是神了,怎么还会顿悟呢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感受到了浓浓的因果之力,天道猫猫干脆把猫猫头拱在了鹅的翅膀下面。

鹅却抬起翅膀,只把自己的小纸鹅们留在了原地,于是那些小纸鹅都趴在了天道猫猫的身上。

“四喜四喜”

秦四喜的身上有金色的流光闪烁,她的半边脸上渐渐浮现鬼像。

耳朵上的小黄花摇了摇,终于碎开了。

就好像这盛夏时节最后离开的春风一样。

四喜不动,也不说话,鹅扭头看向天道猫猫。

“四喜多久会好”

天道猫猫缩成一团

“我不知道,一个大乘修士要是顿悟都得好多年呢,我哪知道一个神能顿悟多久呀”

鹅叉腰看它,小纸鹅也都学着鹅的样子叉腰,把天道猫猫围成了一圈。

“你肯定知道那个折月、折月皆萝没有顿悟过吗”

天道猫猫又开始努力舔毛,它好着急,毛都要炸了,秦四喜要是一直顿悟,它不就一直被关在这个小院子里了吗

“成神前顿悟一下会凝练灵识,修为更进一步,神顿悟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风吹,雨落,灯摇。

唯独蹲坐的人脸上彻底出现了鬼面,身上的衣裳也渐渐成了红黑相间的长裙。

夕昔察觉到不对的时候,鹅已经在叨天道

猫猫的屁股了。

“鹅前辈,秦前辈是怎么了”

“四喜顿悟了,它说的。”鹅用翅膀指着天道猫猫,仿佛在指认一个罪人。

天道猫猫快气死了,秦四喜阴险狡诈,封印了它,还让她的鹅来欺负它

“那,那现在怎么办呀总不能让前辈一直蹲着。”

看见前辈半张脸都成了鬼面,还有强大到可怕的力量兜转在前辈的身边,夕昔心惊胆战,她没办法靠近前辈,只能找了一个小板凳一点点推到了前辈的屁股下面。

发现前辈的屁股挨不着板凳,她又一点点把板凳勾了出来,加了个坐垫,又推了回去。

然后呢,再怎么办

夕昔看向继续殴打天道猫猫的鹅“鹅前辈,前辈会这样多久呀”

鹅不知道,鹅只知道继续打猫。

“要不找个懂的人来看看”

夕昔想到了外面还

跪着的清越仙君褚澜之。

“算了。”

相信一个害过前辈的人,这种事真是太蠢了。

别开门。”鹅说,“开了门,神力会跑出去。”

早在封印天道之前,秦四喜就把随性院这方寸之地布置成了一个能隔绝神力的地方。

“嗯,好。”夕昔点头,“那别人万一打进来呢”

“有鹅”

鹅厉害,鹅保护四喜。

夕昔放心了,继续守着自家前辈。

此时的秦四喜,在冷眼旁观一个叫“秦四喜”的女孩儿的故事。

她是看客,是在云端俯瞰的神,是渺渺于人间的道,是一双无动于衷的眼睛。

她看见了数百年前南江府让无数人流离失所的洪水,看见了失去了爹娘的小姑娘被自己的阿婆拽着走,鞋底烂在了自己爹娘葬身的地方。

牵着小姑娘的阿婆比记忆中要衰老和憔悴得多,脊背佝偻,步伐缓慢,她让小姑娘往前走,自己扶着石头要喘许久的气才能再走一段烂泥路。

逃荒的路上无比凶险,在小姑娘沉沉睡去的夜晚,年老的妇人举着一把柴刀背靠着山石坐着,小小的外孙女贴在她的身上,是她在人间最后要捍守的珍宝。

北上的路像是在燃烧的火焰,一点点将老妇人的心血熬干。

“阿婆,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呀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