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知府走了,众人这才没了疑虑,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我在这巷子住了三十年,认识虞家也有十几年了,刚嫁过来第一年,难产了,大半夜不好请大夫,敲了虞家的门,虞老爷就让自家养的大夫来了,后来写了方子,让去他家抓药,不要钱要不是虞家,我就没命了。”
“虞家那位小郎君也是很好的孩子,我家死掉那个烂赌鬼,把家里的银子抢了要去赌,我不松手,就把我从家里拖到巷子口,皮都烂了,虞大郎见了,把他打了一顿,又不准他再来欺负我们母女,后来赌鬼死外边了,虞家给了我一份活儿做,我才养大了女儿”
“虞家下人也和善,我家儿子还娶了一个虞家放出来的女使呢,她说虞夫人会亲自教她们女工,郎君房里也干净,她们自己攒够了银子,想出来就可以请身契,不过再没有比虞家好的主家了,所以都愿意在这家做活儿”
一群人越说越激动,吃饭喝水都顾不上,故事堆起来能装一箩筐。
连原本不住在这个巷子里的,听见热闹也跑过来了,一传十,十传百。
虞家平反的消息传得特别快。
老人们从前不敢说这些,怕传出去害了自家,他们不说年轻人就不知道,因为虞家都是什么凶神恶煞的贪官。
一朝平反,如今提起,才知道这是一位好官,更是一家子好人。
可惜就是个好人,才容易被人害死,真是令人唏嘘。
有老人拐杖在地上杵得“砰砰”响,“平反了有什么用啊,人都死光了”
虞定安没有官架子,是和极和善的人,平日里没事就喜欢跟他们这群老人闲聊,邻里出事都肯出钱出力,家里的孩子也教得好。
突然有一天,虞家就让兵被围了,火光冲天,一个人都没跑出来。
他们这些孱弱的百姓,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躲在屋子里,从窗户里,看着外头冲天的火光,听着里面的人哭号。
第二天,虞家变成一片断壁残垣,虞家叛国的消息就飞了满城。
可老人们都记着虞定安的好,当年出事时,外头人人都说虞家坏,怕连累家人,玉带巷的老人不敢说话,可心里坚信,虞定安一定没有害人。
很多老人也记着那些恩德,十四年了,他们终于可以把闷在心里的事一股脑地往外掏。
宋观穹听着,感觉到掌心的手越抓越紧,他看向身侧之人。
帷帽的边沿低垂着,她的肩头轻颤。
宋观穹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悄悄给她递了帕子。
“要不要休息一下”他有些后悔,该让她用了饭,午后再来的。
夏诉霜将眼泪擦掉,囔着声音说“不用,我没事。”
“大老爷,虞家真的没
有人了吗”有人试探着问。
宋观穹握紧夏诉霜的手,说道“或许有吧,只是不知踪迹。”
“苍天保佑,一定要找到才好呀,不然就是洗脱了冤屈,又有什么用,根儿都断了。”
他道“不会断的,虞家一门
忠骨,朝廷感念在心,会为他们修碑立传,让万世铭记的。”
是说给百姓听,也是说给她听。
但宋观穹也知道,一切只是听起来好听而已,除此之外,朝廷无法再对死去之人弥补什么。
余下的,他会去做。
玉带巷热闹了一天,天边已经黑下来,话说得差不多,也该散了。
在众人离去之前,宋观穹起身拱手,说道“来日宋某同夫人要成亲,不知玉带巷阖老可否赏脸,喝杯喜酒”
夏诉霜听了虞家那么多事,有些郁郁寡欢,突然听阿霁提起成亲的事,情绪才活泛了一点。
玉带巷的百姓却不明白,开始交头接耳。
有人问“既是夫人,怎的还要成亲”
“我们已在建京成亲,可夫人原是抚州人,只是家人都不在了,她一直想照抚州的规矩再成一次,这次到抚州查案,宋某就将她一道带来了,既然抚州已无故旧,不如就请在座的父老乡亲。”
他补了一句“不须各位份子钱,只是想请大家伙登门喝杯薄酒,一同热闹一下。”
有人高喊“喝阁领大老爷的喜酒,以后能吹一辈子了吧。”
人群沸腾了起来。
对啊,这是多大的脸面啊
而且这大老爷看着和善,还给虞家平反,一定也是个好官。
“不用份子钱,只怕我们去的人要把阁领老爷吃垮了。”有人玩笑。
宋观穹一点不怕,笑道“届时宋某会送上请柬,就恭候各位大驾。”
离开玉带巷的马车上,夏诉霜紧紧抱着夫君,不复来时的欢欣。
请到了当日的宾客,宋观穹还有许多事要忙。
先是在玉带巷附近赁了一座不小的宅子,又照着单子采买了成亲要用的东西,宋观穹特意请了一位当地的媒人,将喜婆、金童玉女等一应流程都了解过。
回到抚州,他们日日都有事做。
不过如今在夏诉霜眼中,最紧要的是去看看埋葬她父兄的地方。
从玉带巷离开之后,她就消沉了许多。
第二日清晨,夏诉霜提着香烛纸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城外,她不肯假手于人,一路上都要自己提着。
宋观穹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沉默地陪着她走。
当初周凤西没什么能选的地方,徐玟将人杀了之后,丢到了城外乱葬岗,他在乱葬岗里将人翻找出来就下葬了,又回虞家,将那些烧得不知身份的虞家人悄悄葬了。
他所说的地方很偏僻,走了半个时辰,已不见人烟。
转山绕水,就看到了两抷新土。
宋观穹道“昨日已经让他们重新起了坟,你表兄当时从乱葬岗找到了你父兄的尸骨,可惜不能立碑,只说左边是岳父,右边是兄长,看骨龄是没错的,别的人葬得远着,可惜已不知身份了。”
他们死得潦草。
“我请风水先生算过日子,其实今日就不错,不然就得等到半年之后了,迁到东安山南面去,那儿日光很好,四季树木苍翠,先刻木牌,之后再换成石碑。”
夏诉霜将提篮放下,低头去收拾坟前的草根,听他说话,默默点头。
可惜的是,那位安葬她全家的表兄,连尸骨也没能找到,这是她的错。
她对不起太多的人。
坟茔收拾干净,夏诉霜将香烛点上,烧着纸钱,两道枯瘦的烟袅袅上升,飘散。
她道“等烧完这些纸钱,就将他们的坟迁走吧。”
“嗯。”
东安山景色秀美,是一处安眠的好地方。
宋观穹刻了几个墓碑,一个虞定安,一个虞简云,剩下一个,是其余分不清的虞家人。
夏诉霜跪在父兄墓碑前,眼前的两个名字无比陌生,她在脑子里用力回想,也想不出与他们有关的半点事来。
她突然抬手去打自己的脑袋。
下手很重,钝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你在做什么”宋观穹面色陡然一变,去扯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