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道:“且听我慢慢道来。老汉月前进县置备酒食,便听人说起汪大财主合府二十余口一日之间无影无踪之事。县令追查几日未果,却不料那日一觉醒来,尸体竟悬于衙门正堂匾额之上。那汪大财主乃县里一霸,最是有钱有势,老汉只道闲人信口开河, 便亲赴衙门去看。你道怎样?那些尸体或是全身泛黑,或是通体发白,便似那黑白无常一般,只教老汉噩梦不断,数日未敢出门……”
余北冥嗯了一声,心道:“全身泛黑乃中毒迹象,也无甚稀罕。可这通体发白却是何故……”皱眉凝神思索。却听那老汉娓娓道来:“老汉从军四十多年,蛮子干过,乌龟当过,虽无包天之胆,也非如鼠之心,可这一番确是被吓倒了。那日去时,正值仵作给汪府总管汪泉验尸,但见他上身漆黑 ,下身银白, 大伙只吓得尖叫连连。后来听人言道,泛黑的是被黑无常勾了魂,发白的却是被白无常索了命去。至于那汪大总管,他老人家有幸为黑白无常同时看中,才成了那副鬼模样。哈哈,哈哈。”
余北冥心道:“尸体半黑半白?这倒奇了。”说道:“县上百姓既大都逃走,那汪家何故仍居于此?”老汉哼了一声,道:“汪家与县令原是一丘之貉,其鱼肉之能,比之差人过无不及。所以咱们大伙虽然对那凶案惶惶于心,暗地里却无不拍手称快。”余北冥道:“县里却是如何上报的?”老汉道:“上报?凶手是谁,死因如何,一概不知,如何上报?况有道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上报料也无用。县令大人见那尸体高悬,当堂便晕死了过去,自此一病不起。差人们也都没了主意,但知汪家平素作恶多端,定是有高人儆恶惩奸来了,缉凶岂非白日做梦?便将尸体草草掩埋,不了了之,成了悬案。”
余北冥吃了几颗花生,道:“既是如此,差人们自该收敛些了吧。”老汉笑道:“经此一事,还不叫那厮们心胆俱裂?”余北冥问道:“左近可有什么山寨匪巢?”老汉沉吟道:“南边有几个山头,皆是左近乡里落草为寇。”
余北冥心道:“落草百姓焉能干出这等神出鬼没之事?”嗯了一声,未及开口,远处蹄声又起,其势惊人,直如平地惊雷一般,其间隐含人语之声,半晌才复岑寂。
余北冥微微一笑:“今儿的第四拨儿了吧?”老汉道:“确是怪哉,莫不是赶着投胎?”余北冥一挑尾须,道:“说了这许多,口燥得紧,且去上酒。”那老汉这才想起小九兀自未归,不知去了何处,便踉跄起身,探首窗外。但见夕阳落尽,天色渐渐晦暗下来,不由骂了句:“惫懒家伙!”陪笑告辞而出。
余北冥待他出门,默然半晌,探怀掏出一纸牛皮信封。见封皮正中写着“至县乃启,依旨而行。”其字间架端正,笔意凝重,一望便知书法造诣不凡。他将信在手中翻来覆去摆弄一番,心道:“大内侍卫分批赶赴双桥,到底所为何事?虽说凶案奇诡,也不至令太师挂怀。这许多江湖豪客又来这里做什么?想来内中必有隐情,务须小心从事。”原来这余北冥乃是御前侍卫,官居四品,素行端正,武艺颇为不弱,一手飞石打穴之技更是出神入化。他奉太师蔡京均旨公干,昨夜为酒香引来,喝得醺醺大醉,今日过午方醒,思忖尚有一日之暇,便又喝将起来,不想却与这老汉相识。思及此行之务,踌躇许久,终不敢拆信一看究竟。他深知太师蔡京脾性,但有偏差,断无生理,又岂能因此断送前程?正迟疑间,却见那老汉怀抱坛酒,踉跄而入,点了油灯,喘道:“那惫懒小厮,便是贪玩,去得不见踪影。”余北冥收信入怀,沉吟道:“怎未见你家掌柜?”老汉道:“小老儿便……”说到此处,蓦地一顿,方笑道:“……日间见掌柜的去了酒窖,方才取酒,却未见得,倒也怪哉。”说着连连摇头。
余北冥微微一笑,便请归座,倒了酒,共饮三杯,忽道:“你家掌柜是何等样人?”那老汉笑道:“昨夜老弟与他见过,却何出此言?”余北冥嘴角微扬,冷笑道:“初来乍到之人,又何德何能,喧宾夺主?”那老汉脸色微变,支吾道:“这……此话怎讲……”余北冥见他神情,心知所料不错,脸色一沉,铁拳一挥,道:“你家掌柜是何来头?若有半句隐瞒,得罪莫怪!”
那老汉见他面色不善,自知瞒他不过,颤声道:“不……不敢欺瞒军爷,那厮三天前方到,给了小人几两碎银,说要替小人当几天掌柜。那厮言行可怕,凶神恶煞一般,小人一把老骨头,又岂敢不依?”说着扑通跪倒,连连讨饶。余北冥自语道:“我昨夜便觉他言行诡秘,似有隐忧,而今看来,果然有假。”见那老汉瑟瑟发抖,便即上前扶起,道:“不必如此,有话好说。”沉吟半晌,忽地吹熄油灯,飘身而出。
一勾残月浮现云中,四野万籁俱寂。清冷的月光洒在这片静谧枫林中,几声虫鸣相伴,更显阴森可怖。余北冥纵身一跃,轻巧落于屋顶,竟无半点声响。别看他身形微福,轻功却是极佳。他四下眺望,心道:“那厮藏于暗处,必有所图。”心念未绝,忽听西面传来得得蹄声,心中不由一动:“自打昨夜至今,山贼、响马、掌门、帮主来了不下十几批,更有官军不少,看来双桥之行绝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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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索间,蹄声越发响亮,却不急促,乃是缓慢前行。余北冥但闻丝丝言语之声,当即跃下屋顶,隐于树后,方要细听,蓦觉身后一亮,回首但见窗影发黄,一道佝偻黑影绰绰,不由大吃一惊。这酒铺隐于树丛之间,本不易觉,但油灯一亮,无异自行暴露。心念电转,当即入怀取出一颗石子,嗤地探出。石子破窗而入,势夹劲风,不偏不倚,正中灯芯,铺内立复漆黑。便听那老汉叫声:“鬼啊!”便无声息。原来石子灭芯之后,其势未衰,打到墙上反弹回来,正中那老汉胸口。石子之势虽已大大减缓,那老汉却也承受不住,登时委地。
但那声惊叫终为官道来人所觉,便听蹄声倏住,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大哥,林里有人!”却听另一人道:“好啦,二弟整日疑神疑鬼,咱们临远镖局的二镖头,何时变得这般胆小了?”声颇苍老。余北冥心道:“原来却是临远镖局的秦氏三虎。他三人莫不也要去双桥县?那里究竟有何宝贝?”探头看时,但见右首马上那人身高马大,大声叫道:“大哥老眼昏花,听之不见。三弟,你也不闻?”乃是老二秦仲林。
过了半晌,却未闻老三秦叔寒应答。秦仲林哼哼道:“你这厮向来装聋作哑,自也听而不闻。”中间那花白胡子的老者道:“双桥将至,赶路要紧,便算有人,也莫去管。别要被旁人捷足先登。”自是老大秦伯箫了。秦仲林笑道:“怕他个鸟?若依我之见,倒不如于此当道截杀,管教那些厮鸟们扑个空。嘿嘿,妙哉,妙哉!”秦伯箫沉吟道:“我又何尝不愿如此,此计对付旁人原为上策,可换作那人,只怕……”秦仲林截口道:“怕怕怕,有什么可怕?”
秦伯箫叹道:“那人武功出神入化,几抵炉火纯青之境。岂不闻十数年前,他一剑连挑江湖七大门派之事?又不闻其孤身独闯禁宫,杀个七进七出之事?后来不知怎的,那人突然销声匿迹,就此没了影踪。此番重现江湖,想必更是今非昔比,你我兄弟又岂是对手?设伏偷袭之计,断无胜算。现下唯有赶赴双桥,会合江湖同道,方可保万全。”
秦仲林哼了一声,道:“你这老儿,越发的缩手缩脚。行走江湖,脑袋便系在裤腰带上,似你这般前怕狼后怕虎,难怪镖局越发不济!”秦伯箫怒道:“你这厮,吃了酒便胡言乱语!若教那厮听见,岂非讨死!”秦仲林大笑道:“说便怎地?慕容云卿,贼厮鸟,爷爷要来取你狗命。你若有胆,便来与爷爷大战三百回合!”直是声震四野。秦伯箫喝道:“休要撒泼!” 秦仲林不以为意,兀自大笑。
先前秦伯箫提及两件江湖轶事,余北冥便隐有不祥之感,此刻骤听“慕容云卿”四字,便如五雷轰顶一般,脑袋嗡嗡大震。慕容云卿当年独行江湖,剑法无敌,冠绝天下。闯宫之后却突然遁迹无踪,乃是朝廷头号钦犯。他闯宫之时,余北冥入宫为侍未久,乃亲身所历,那一役厮杀之惨,事隔多年,思及仍令他不寒而栗。此刻心头忖道:“若非当时躲在死尸堆里,早已身首异处。莫非那人竟……竟重现江湖?秦家三虎欲杀之后快,难道江湖豪士齐聚双桥,也是为了他?”心念及此,掌心已满是汗水。
却听秦伯箫道:“三弟,咱们走。留他在此发癫!”那老三一路无话,此时突然喝道:“且慢!”声音颇为尖锐。秦伯箫道:“怎么?”秦叔寒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伏击!”
秦伯箫一呆,道:“什么?”秦叔寒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向来惜字如金,决计不肯浪费唇舌。自知大哥必然听见,此问不过一表惊讶之情,既无他意,自也无需回答。
秦仲林闻言大喜,道:“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三弟果然像我。咱们便做回剪径强人。此山是我栽,此树是我……”话音未落,秦叔寒已喝道:“放屁!”秦仲林正自得意,岂料被他当头一骂,勃然怒道:“你说什么!”秦叔寒哼了一声,更不理睬。秦仲林怒道:“你这厮空心泥胎一般,十日八日屁也不放,难得张口,却无好话!”眼见秦叔寒仰望天边弦月,却更不向自己望上一眼,口中更是喋喋不休。过得片刻,见他如有不闻,心头怒气全然发作不得,只得恨恨作罢。
老汉道:“且听我慢慢道来。老汉月前进县置备酒食,便听人说起汪大财主合府二十余口一日之间无影无踪之事。县令追查几日未果,却不料那日一觉醒来,尸体竟悬于衙门正堂匾额之上。那汪大财主乃县里一霸,最是有钱有势,老汉只道闲人信口开河, 便亲赴衙门去看。你道怎样?那些尸体或是全身泛黑,或是通体发白,便似那黑白无常一般,只教老汉噩梦不断,数日未敢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