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口气稍缓,道:“谷主不日出关,给我做几件像样的衣裳。”穆青迟疑道:“谷里都是粗布麻衣,没什么分别。”那少年怒道:“放屁!粗布麻衣只配给你这等人穿,少爷我岂能穿?速速让人赶制,若耽误了大典,哼哼……”穆青低声道:“您的衣裳是从外面带来的,我们如何做得?”那少年道:“少废话,这等事用少爷教,却要你们作甚?”穆青低头不语。
说话间二筏相交,那少年喝道:“换!”凌钦霜但觉脚下一晃,抬眼却见火光耀目,那魏姓少年已然落到自己筏上,穆青却飘到对筏。那少年一脸盛气凌人之状,喝道:“还站着干么,滚过去!”
凌钦霜见他如此呵斥穆青,心头有气,瞪了他一眼。那少年大怒,一掌向他胸口拍来。凌钦霜也不躲闪,但听波的一响,那少年反被震了个趔趄,背心撞上石壁。那少年怒火中烧,飞起一脚踢来。
凌钦霜受他一掌,知他内力平平,见他兀自纠缠不休,冷笑一声,左足木筏一蹬,已跃上对筏。他一蹬之力颇大,木筏猛然一晃,左右击岩撞壁,砰砰作响。那少年一脚踢空,登时一滑,跌在筏上,火把亦自落水。破口大骂声中,凌穆二人早已顺流去得远了。
凌钦霜问道:“他是谁,恁大架子?”穆青道:“他叫魏雍容,便是那位魏姓铸剑大师之后。因祖上之功,他爹今任天市垣主,地位颇为尊崇。”凌钦霜哼了一声:“仗势欺人。”穆青道:“他从前却不是这样,虽然少言寡语,待人却是极好的。但自那次出谷寻访婉……小姐,回来便成这样了。”凌钦霜听他提及“小姐”,心头一动,忽听他问道:“凌大哥,外面的世道是何模样,能对我说说么?”凌钦霜一呆,见他颇有神往之意,心中百转千回,却不知如何说起,沉吟良久,叹道:“外面虽然热闹,却哪有这里逍遥?”
穆青道:“既然如此,我看小姐对你也……”说到这里,忽地垂下头去,悠悠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凌钦霜闻言心头突跳,欲要问时,却觉太着痕迹,只得忍住。过了半晌,方听他叹道:“你何不留在这里,不要出去了?”
凌钦霜心头又是一颤,自忖这几年辗转朝堂与江湖之间,颇有身心俱疲之感。纵然满腔热血未泯,然世事苍凉,一如眼前这峡谷,幽深无尽,难见光明。他此前虽亦曾萌生弃世之想,终归转念即逝。然自双桥一役重伤以来,这念头竟始终萦绕脑海,难以遣去。此刻闻言,不由扪心自问:“我缘何告别深山,涉足世事?隐居之日,虽乏无忧,虽闷有情。今世没落至斯,岂凭一己之力便可翻覆?纵再奔波,恐也不过蚍蜉撼树耳。”恍惚间,耳畔响起幼时读过的几句诗:“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心道:“陶渊明尘世辗转三十年,方生隐世之念,不亦晚乎?人生苦短,却又何苦行此不可为之事……”他思绪万千,正自迷惑,忽觉冷水浇身,凉意漫生,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只感金光耀目,眼睛一闭,复又睁开,木筏已驶出峡谷。一阔江水浩浩汤汤,流向远方。粼粼碎平金铺江上,渔船穿梭,张网垂钓,悠闲往来。渔人清歌清亮,悠然回荡。沿岸桃树正茂,桃花点点,偶有飘零花瓣,三两而聚,随江无语而流。
“你怎么啦?”听得穆青相询,凌钦霜微微苦笑,无言以对。自顾衣衫复湿,回望但见危崖耸峙,瀑布如雷,近在咫尺,不觉讪讪道:“抱歉,想到了一些事情。”穆青只是微笑。凌钦霜举目凝望平平江水,轻叹一声,怔怔出神。穆青却未觉他神色有异,笑道:“你看这里景致如何?”凌钦霜心事重重,眼前自黯然无光,只淡淡道:“不错。”穆青道:“这还不算什么,到了晚上才是绝景呢。”凌钦霜随口道:“是么?”穆青道:“不信么?这里唤作‘夜月流银’,今夜你来看看,便知我没骗你了。”
顺江行了一程,二人弃筏上岸。此地渔人甚多,见穆青到来,蜂拥将他围住。凌钦霜被冲在一旁,只听得七嘴八舌,大都与北辰剑有关。
穆青对此知之不详,应无可应,好容易挤将出来,拉凌钦霜来到一间木屋,寻两件衣裳换了,叹道:“迎剑大典将至,只是谷规有云,除垣主、象主、宿主、宫主之外,谷众惟年逾天命者方可迎奉神剑。可大伙儿都想一睹神剑,却如之奈何?”凌钦霜随口道:“既然如此,穆大哥不是象主宿主,便是宫主了?”穆青一怔,笑道:“就算是吧,我爹是天狼宫主,只因年迈,来日便要将宫主之位相传,是以我自也要去天元谷。”
出屋穿过大片桃林,蜿蜒前行百步,便见溪湖荡漾,桥榭相连,过后便是百仞悬崖,抱着大片谷地,杨柳之间隐隐现出阁楼飞檐。再行百步,但见甲第连天,亭阁分置,回廊九曲,绵延数里。屋宇样式颇有古意,气魄甚宏,行走其间,但觉花香扑鼻,沁人心脾。沿途丁当打铁之声,笃笃脚步之声,人语谈笑之声不绝。然凌钦霜意兴阑珊,无心赏景,只自垂头闷声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