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便见溪流映带,森森密林间飞出一角塔尖。再随数步,果见一座巍然古寺,正是寒山寺。众兵运粮而入,闭了寺门。凌钦霜见寺外守卫颇严,正自寻思,忽听远处传来口哨之声,反复三次,倏然而止。转头望时,火光隐隐,数艘小舟顺流驶来。
却见寺门前火光忽闪,守卫刀刃相磕,金铁交鸣亦是三次。旋即便听溪边有人喊道:“卸货,快点。”嘈杂声里,见得数十兵卒弃舟登岸,人人肩扛麻包,来到寺前。守卫早开门放入。
凌钦霜蓦地掠出,点翻一人,挟入暗中。众兵拥在门口,大发劳骚,倒也无人留意。凌钦霜匆匆换了装束,随众混入寺中。
寺内火光通天,亮如白昼。庭中麻包堆得小山也似,百十兵卒往来搬运,忙得不亦乐乎。凌钦霜依军头指示,随众将一袋袋麻包搬到西偏殿内。他虚与委蛇,远远听得军头谈话,得知西偏殿内乃是粮米,足有二十万石,东偏殿内却囤食盐,亦有十数万石,不觉心头吃惊,不想短短三日,竟筹到了这许多盐粮,果然财可通神。
忙碌一阵,门外又拥入一队扛包兵卒。只听有人笑道:“水匪向来骑在咱们头上,今夜总算出了一口鸟气。奶奶个雄!”有人笑道:“古人说得好:‘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谁说大伙儿不济,这叫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众兵闻言皆笑,停了手头活计,多呼杀得痛快,一时喧闹不已,直待军头挥鞭驱策,方自为继。
少时又有四队兵卒先后扛包涌入。山寺庭院本不甚阔,本已有数堆如山而积的盐米,此时几近千人比肩接踵,冲突自所难免。
众皆疲累许久,愈发焦躁,早有人骂将起来:“撞我干么,没带眼睛么?”“分明是你撞我!”“奶奶个雄,弄这许多盐米作甚,当神仙供着?”“这便叫他妈的‘忍辱负重’了?”军头连斥,亦无济于事,场面愈发混乱。
便在此时,蓦听钟声响起,激荡苍穹,众兵纷纷捂耳。便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透耳而入:“虎营寺外把守,豹营留此搬运。子时换班,若有擅离者,严惩不贷!”凌钦霜举目望去,就见一道人影悄立正殿飞檐之上,血刀紫衫,却是风吹血。
虎营如蒙大赦,蜂拥而出。豹营如丧考妣,苦脸而忙。见得局面渐定,风吹血便飘身隐入正殿中。
凌钦霜便充虎营兵士出寺。众兵卒于寺外或坐或卧,但觉松涛盈耳,凉意漫生,无不心怀大肠,各自高谈阔论起来。
凌钦霜听了一阵,见那唤作马如龙的汉子叫得最凶,想是老大,便问道:“大哥搬了几包?”马如龙笑骂道:“几包?整整三十包啊。奶奶的,原来哥几个占山为王,随圣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何等逍遥快活?唉,今非昔比啊。”身旁几个大汉纷纷称是。凌钦霜方知众兵卒竟多是流寇盗贼,而马如龙之辈更是方腊起义的余党,一时震惊不已,道:“大哥却何故投入军中?”马如龙叹道:“还不是为混口正经饭吃,养活我那小妹?因老子编得一手好草鞋,总算还不至饿死。”凌钦霜奇道:“编草鞋?”马如龙瞪他一眼,道:“这位兄弟看得眼生,可是新来的么?”凌钦霜道:“正是。”马如龙道:“那你会什么,却被编入虎营?”凌钦霜支吾道:“我会……会编席子。”他信口胡诌,心下惴惴不已。马如龙却道:“这便是了,若无一技之长,怎能入伍?看你瘦小枯干的,今后只管编你的席子,每日上集去卖,赚来的钱都交给老子,月底自有军饷裳你。”凌钦霜诺诺称是。马如龙笑道:“你这厮倒是乖觉得很,老子便再教你个乖。那军饷从州府拨下来,而后经都指挥使、指挥使、都虞侯、虞侯、都教头、教头一干人等之手。你想,大雁眼前过,怎能不拔毛?层层克扣下来,一贯钱到你手里,能有几十文便是好的。”凌钦霜道:“这却如何糊口,还请大哥指教。”马如龙道:“呸,这他妈还用俺教,抢啊、骗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凌钦霜再一打听,原来军中将官懈怠,兵卒浮滑,几乎从无操练,便问道:“那却如何抵御外寇?”他此言一出,众兵登时嘻嘻哈哈、只笑得前仰后合,纷纷笑道:“他说什么?老子莫非眼花听错了?”“他道自己是谁?是杨家将么?”“哈哈,是他疯了,还是俺疯了?”一片哄笑声中,凌钦霜默然无语。
待笑声渐歇,忽听有人大声道:“俗话说得好:‘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可咱招安却为何来,同是糊口,不就图个名儿么?而今名儿没捞着,却受得一肚子鸟气。依我看,倒不如回去占山为王来得快活!”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兵登时大吐苦水,
马如龙道:“占山为王算得什么?想当年为圣公鞍前马后,只杀得官军屁滚尿流。哪知如今摇身一变,老子却成了没鸟的官军,真他娘的滑天下之大稽!”另一人道:“当年圣公振臂一呼,四方云涌,那是何等风光?可叹他老人家英年早逝,咱们便失了魂,丢了魄,散沙一般,岂不寒心?”众兵垂首不语,连连感叹。马如龙道:“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大伙儿虽有雄心,却无领头之人,如之奈何?若有一位如圣公一般的英雄豪杰斩木为兵,揭竿为旗,我老马第一个响应!”他说了这几句话后,众兵你一言我一语,大多赞同之意。
忽听一个声音缓缓道:“大伙儿不必丧气,而今人心思动,明教圣火重燃,指日可期!”此言一出,众兵都是一惊,纷纷循声望去。
宗望道:“此事果不简单。”凌钦霜询问对策,宗望略作沉吟,道:“我往东,你向南,明日午时在此会合。”也不待凌钦霜答应,便如风去了。凌钦霜望着宗望背影没入夜色之中,不觉暗叹口气,向南寻去。未出里许,忽听一阵空茫的钟声悠悠传来,凌钦霜脑中一清,心道:“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莫不是寒山寺的钟声?”当下循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