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生财虚眯着眼睛,望向台上“那是个啥”
卢春玲的肚子里像有个孩子在蹬腿,而且马上就要爬出来一样。
可没出生的孩子哪有这么大看这个大小,分明像她肚皮底下藏了个成年人
何爱梅瞧见了,毫不犹豫地去爬高台抢人,她这时候腰不酸腿不疼,四肢灵活得很,跟谁比都不逊色。
你们把我孙子放下来我孙子要出来了我看见了”
刘云鹤还保留着理智,跟在后面拦“娘啊,那怎么可能,她才怀几天娘啊”
可他没拦住,他娘爬了一半又转身回人群里拽了个看热闹的产婆,还叫三叔一齐把玲纳抬下来,把她稳稳当当送到晒麦场最近的草房里。
当他们穿过人群的时候,黑暗里的每一双眼睛都在偷偷打量玲纳,带着惊奇和别样的兴奋。
一个长相柔美的女人,皮肤白皙,小手小脚,四肢和木棍一样又细又长,只有肚子大到恐怖,让人担心肚皮下一秒就会突然爆开,血肉飞溅。
村民悄声议论“难道刘虎说的是真的”
好事者直接问刘虎“你是咋知道她要生的,唬人的吧”
刘虎跪倒在地上,脊背弯成一只虾子,他面如死灰,一声不吭。
已经太晚了,那个东西已经来了。
这里完了,他完了,一切都完了
都怪这些可恶的蠢货明明他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他们就是不信
既然他已经聆听到混乱中唯一真实的声音,为迎接那位的降生而做了准备,那为什么还要跟随愚昧无知的村民一齐走向湮灭
如果灭亡是这个村子应有的命运,他能不能选择一条更加正确的路
向即将降生的伟大存在献出他所有的灵魂。
眼见场面越来越乱,村长就近拿了一支火把,站到圆台上高喊两声。
火把在黑天里晃动,焰光流动出一条曲线,重新收回大家的注意力。
村长的脸上纹路很多,火光一照就出现了深深浅浅的沟壑,他的声音不怒自威“都别嚷安静谁也不能打断跳神”
他又叫旁边护卫队的小伙子,吩咐“情况不太对,快去把瞎半仙儿叫过来,就说我喊他。”
村民们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凑到村长跟前问
“刚刚发生什么了”
“不是说云鹤媳妇儿刚怀上吗”
“真要生了吗”
村长听得心烦,就不客气地骂“人都快生了,究竟是个什么玩意,等她生完不就知道了。都等不了这一时半会儿吗一个个赶着投胎似的,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一样凑热闹,不知道羞。”
确实,究竟是不是要生孩子,等一会儿再看就知道了。
看她的肚皮的样子,如果真的要生,肯定也就一会儿的事。
神婆的舞步越来越密,她的歌声
的速度跟不上,才正式张开唇齿,同时用腹部和咽喉两个部位发声。
两段唱词交叠在一起,一个沉闷一个清亮,空气也随之震颤。谁也听不清到底有几个人在说话,像是有千人在唱,万人在和。
跳神仪式到了后半部分,火把就渐渐变暗了,一轮巨大的圆月在夜空高悬,静谧无言,平等地俯视所有人类。
大家很少见到这样的景色,寻常的夜里都不会有人出门。也就是跳神的时候守村仙人不敢露头,安全一些,村民们才能在晚上享受片刻夜色。
村长还在试图维持秩序,但围观的人越等越心急。
有人说,要不一起进去看看,生孩子而已,让村里几个上岁数的婆婆婶婶去帮忙,出来之后说一说里面的情况。
何爱梅耳朵尖,她在屋里帮不上忙,就直接从草屋里头冲出来,不让任何人进去打扰。
她叉腰骂道
“你家生孩子那么多人去看啊我孙子要是被吓得出不来,都怪你这个老鳖孙”
那人呛声,何爱梅就回骂,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刘生财和刘云鹤也伸手去拦,场面万分混乱。
直到产婆满手是血地走了出来。
大家的动作停了,目光唰一下被吸引过去。
跳神的乐声越来越急,村长也听得虚虚出了一身汗,他第一个去问产婆“怎么样”
产婆欲言又止,犹豫着回答“她好像生了。”
“好像”生了
周围人又开始叽叽喳喳。
村长严肃问“生就生,没生就没生,什么叫好像生了”
产婆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道“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刘云鹤叹了口气,作为产妇的丈夫第一个走上前,边走边下定论
“这还用说吗,肯定没生,都没听见小孩哭声,生什么生。”
“有道理,哪有生出来的小孩不哭的”
“难道是生了个死胎”
“要我说她肚子里的就是个瘤子,不可能是孩子。”
大家又放下心来。
世上哪有这么诡异的事发生,怀孕才几天就生娃,故事都不敢这么编
村里人不是没见过别人耍花把戏,谁也不傻。
那肯定是大家伙没见过的病症,说不定她肚子里就是个瘤子,说不定那女人现在已经害病,死了呢。
不管别人怎么说,刘云鹤先一步走向草房,掀开帘子,向里面看去。
大家心照不宣,都留了一耳朵听着,等着刘云鹤的反馈。
但说来也怪,刘云鹤也不进去也不出来,就这么停在门口,不吱声。
许是第一次当爹,还不习惯呢。
大家都很体谅,给了他一点时间消化。众人继续说说笑笑,只是眼神时不时往草房那边瞥,抓心挠肝似的想知道里面啥样。
可过了很久,刘云鹤都没有动作。他整个人就像是
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一样,背影完全僵住。
有人坐不住了,喊他两声,但他任谁叫也不应声。
村长丢掉手里的火把,替着急的大家训了句“干什么呢你,怎么不进去”
村长径直走向草房,准备检查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掀开帘子,脚步就在刘云鹤身后停下。
眼前的画面让他深深吸了一口冷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村长也完全僵住,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玲纳诞生了,诞生得很突然。
她吞噬的力量太过弱小,都不够塞牙缝的,她还以为自己需要很久才能完成分裂。
她自己也没想到,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自己今天就会诞生在一间极其简陋的草房里。
以真正怪物的身份,而不是什么人类卢春玲。
玲纳的第一个孩子玲纳,混沌中诞生的小怪物。
生来就具有盲目、闭塞、愚痴的天赋,并且十分愿意将自己的天赋传播到各个角落里,造福人类社会。
现在,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身体被某样东西包裹着,触感柔软,像是布料,但包得非常紧,让她感到束缚。
她使劲蹬腿,蹬腿,用力把外面一层襁褓揭开,企图让自己恢复自由。
但不一会儿她就累了。
初生的小东西总是弱小又贪玩,动起来比兔子还疯,玩累了又倒头就睡,玲纳安安静静陷入梦乡。
接着,高度突然上升,她身上一凉,好像有人把她从襁褓里抱了出来,然后她就接触到了热热暖暖的人类皮肤,她被人抱在怀里,轻轻摇晃。
暖暖的,晕晕乎乎的。这回她才真的睡着,意识回到本体。
玲纳在卢春玲的身体里睁开眼睛。
眼前还是晒麦场的草房子,天黑得很快,屋里只点了一盏小灯,外面吵吵嚷嚷的,好像有几个人来过,又好像没有,她不记得了。
草房里有一床棉被,是产婆拿来专门给她的,但即使盖上也不会变暖。房子比较简陋,外面的风呜呜地灌进来,让玲纳分不清那是风声还是神婆的歌声。
她的双手双脚没有被束缚,但她感觉自己身后又有点硌。
不会是孙其丽又乱放触手了吧
玲纳环视一圈,祭典还没结束,孙其丽还在台子上绑着呢,根本没在这儿。
她自己伸手向后一抓。
咦。
居然是她自己的触手。
她原来的两条触手还乖乖盘在腰后,现在又多出来了新的半条
原本的触手比较软和滑腻,生有吸盘和口器。
新长出来的触手却是短短的小硬茬,日常状态下长度只有普通触手的一半,但上面生长了一节一节的软骨,抡起来很顺手。
她现在的身体里充盈着新生的力量,双腿双手都轻快了许多。
以前翻墙还需要借助外物或者触手,如
果现在再给她一次机会,玲纳只需要轻轻一跳,就能翻过去。
原来一双腿是这样用的,不能在虚无的空中游泳,但可以在地面支撑跳跃。
似乎在一次分裂之后,除了新的躯体能获得力量之外,她本体的神秘力量也会恢复一些。
就算只恢复了一点点,对村里那群普通人类来说,也是一种难以承受的威压。
门外,村长连一步都没有踏进去,而是迅速掉头,神色惶惶地从草屋那边跑回来。
跑到半路,刚好碰见一个正往回走的护卫队小伙子,村长抓住他的衣领,喊“半仙儿呢瞎半仙儿呢不是让你去叫人了吗”
那小伙子害怕地梗着脖子,小声为自己辩解瞎半仙儿刚喝醉,他说他一会儿来,醒醒酒就来。”
村长狠狠推了那人一把“让他快来你亲手把他带来别耽搁,快”
小伙子一步三回头,双腿抡起来飞快,生怕自己完不成村长的任务,被这个暴躁刻薄的老头子针对。
这件事比较棘手,村长经营刘家村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没有瞎半仙儿在
旁指点,村长甚至都不敢独自处理。
这可难办了啊
产婆自从走出草屋之后,就被大家围在中间问这问那,耳朵没清净过一点。
其中最关心这件事的当属刘云鹤的爹娘。
刘生财擦了把汗,抓着产婆的肩膀头子,把人都掐疼了也不松手,一连问了好几遍“是不是生出来了,是男的女的”
“我孙子没事吧我告诉你,那可是我刘生财的第一个孙子,要是出事了你得赔”
产婆疼得直泛眼泪,但也没透露一点情况。她似乎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一直重复道
“什么都别说了,你自己去看吧,看看就知道了。”
何爱梅等不急一点,赶忙挤开别人,紧张地跑进草房去看。
屋里不够亮堂,何爱梅进去的时候,整间屋子像蒙上了一层迷雾似的,让人看不真切。
产妇安静地躺在床上,阴冷的风掀起被角,她动都不动一下。而刘云鹤正站在床边,怀里抱着个小东西。
何爱梅没关心刘云鹤的状态,就径直抢走他手里抱着的襁褓。她揭开棉布,第一眼先看见了个小啾啾。
是个男孩是孙子
今天就像做梦一样,何爱梅被拉来看跳神,被告知媳妇跑了,又看见媳妇生了,再一看,生出来的竟然是她日思夜想的孙子
谢天谢地,他们老刘家终于有后了
何爱梅总算放下心来,激动地发出感叹
“唉呀,我们长孙啊,你看看这,长得多精神。”
她拉了拉刘云鹤,想在孩子他爸面前找到认同“是吧。”
但刘云鹤没有说话,只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娘。
产婆怕这家人出什么事,一路从后面追上来,听见这句话之后,她也被
噎了一下,不解道“啊”
其实村里人最爱夸别人精神,不论一个孩子长成什么歪瓜裂枣的样子,只要是个孩子,都能夸一句这孩子长得真精神
但别的不说,何爱梅怀里的孩子,不,何爱梅怀里的东西,肯定不算是长得精神。
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产婆也不好多说什么,既然孩子已经被人抱走,她就转去关心一下产妇。
产婆来到床边,问玲纳“还好吗。”
其实她想问还活着吗。
当时孕妇那么大一个肚子,产婆正愁怎么接生呢,就看见一个孩子被大量血水包裹着冲出来。
当时孕妇的肚子挺大,真正生出来的东西却只有一小点,而且孩子还那样产婆真是开了眼界了。
玲纳冲她微笑点头“好呀。”
岂止是好,她的感觉非常之好。
人类是不会明白的,有些东西天生就不能接触,哪怕只是靠近,只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也极其危险。
自从新的玲纳诞生之后,村子里就弥漫起一丝丝甜意,刘云鹤一家、三叔三婶、还有村里几个不认识的长辈,都已经开始溢出香甜。
而其中一个人,甜得都要熟透了。
刘虎是村里第一个发现灾难将临的人,为迎接伟大的玲纳的诞生,他传播惊慌,制造恐惧,用尖锐刺耳的噪音发出末日预告。
但现在,他受到新生的伟大力量的感召,发现世界的真谛,决心跟随伟大的精神指引,完全改正以往的错误。
刘虎从地上爬起来,用金属划过玻璃般尖锐的声音自言自语
“今天是伟大的玲纳诞生的日子,我要献给玲纳一份礼物。”
“我要献上最可口的美味。”
他走向草屋,去寻找他的一切。
何爱梅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把孩子抱出来,挨个展示给村里人“都来看,我的大胖孙子”
她可算是扬眉吐气了“唉哟,真是不好意思,没想到我儿子这么争气,才过多久就让我抱孙子了哈哈哈哈。”
“哎,顺子,你媳妇是不是还没动静对了我忘了,你家媳妇已经没了哈哈哈。”
她专门把孩子的小啾啾露出来,凑到别人眼前去。
三婶一开始听见生了个男孩还不信,上前看了一眼才酸道“还真是孙子,这么有福的媳妇竟然给你碰上了,恭喜呀。”
“几天就能生一个,这样继续下去,你家很快要子孙满堂喽。”
六姑抢着上前去抱“多好的大孙子,快让我沾沾喜气。”
她把孩子抱到手里之后,就在襁褓里翻找起来,许是现在天色太黑了,六姑眼神不好,翻了好久,可怎么找都找不到。
六姑纳闷“这孩子,就长这样”
就这点,然后就没了
她反应不过来。
三婶从六姑手里把孩子接过来“给我抱抱,诶呦
,孩子真轻啊,根本看不出来是从那么大一个肚子里出来的。诶哟哟小宝宝,你说是不是呀”
她伸出手指头去逗,却在半空中凝滞了一下。
只有一下,仿佛一个简单的疑问,但马上三
婶就又恢复正常,亲昵地和小宝宝说话真乖,他都不哭,生下来就这么懂事。”
原本想要逗弄宝宝的手不经意地放下,捧在婴儿身子后面。
六姑才彻底看清楚婴儿的样子,在旁边骇道“你、你认真的吗你要他怎么哭”
可那俩人都不觉得孩子有问题。
只有六姑绕着她们走了两圈,冷静下来后还是不敢置信,问“这真是你媳妇生出来的”
“还能有假不成”何爱梅感到莫名。
六姑“好好好,是你媳妇生出来的,但是怎么才能生出这个”
何爱梅故作大方“想知道怎么生孙子这多简单。家里和和美美,顺顺当当过日子,媳妇当然就懂事,怀胎生子都比别人快。”
六姑拿捏着分寸,犹豫地说“你这孩子,以后还是别拿出来了吧”
这叫什么话
何爱梅沉下脸来“你自己生不出孙子来,就嫉妒别人家的大胖孙子我告诉你,以后你家添不了丁,再想来抱我孙子沾喜气,想都别想。”
她抱回孩子,独自一人负气走开。
六姑也气得口干舌燥,在她背后喊“沾什么喜气,谁稀罕你家那东西”
她们的争吵声引起了更多人的关注。
顺子从人群里看了孩子一眼,就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是吧,怎么这样。”顺子跑着回来,和他爹闲聊,语气颇为不解,“那居然是孩子她几天就生出来的孩子”
他爹抬手给了他一巴掌“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人家媳妇生孩子,你眼巴巴往上凑没见过生孩子吗”
顺子急得跳脚“你看看那生出来的东西那叫孩子吗”
他爹又骂“大惊小怪,有些孩子就是生下来就是缺点东西。大家都是同村,孩子以后还得喊你一声叔叔,你这么说话多不好听,真不会做人”
怎么扯到为人处世上了他爹就爱给人上课,随便啥都非要讲出点道理才行。
顺子更难受了,浑身刺挠的慌“他怎么喊我叔叔他喊不出来啊他拿什么喊”
可爹没理他,反而爱怜地往孩子那边望去,目光中的痴意毫不掩饰“这孩子长得不错,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我看了都喜欢。”
“不可能,我小时候绝对不长这样”
“你咋知道你小时候啥样的现在我说话都不顶用了”
顺子不敢再顶嘴。
但是这个孩子根本,根本就没有样子啊
甚至襁褓里的就不是一个孩子。
婴儿的小腿小脚白嫩可爱,有活力地一蹬一蹬,能看出来是个男孩。
可他只有下半身。
整个身子从腰斩断,上面空空如也,脑袋、脖子、胳膊、胸骨,什么都没有
不是一个孩子,而是半个孩子
但顺子很快就不再纠结孩子是一个还是半个的问题。
因为他听见他爹说“要是你现在也长这样就好了。”
顺子莫名往他爹那里看了一眼,却发现对方的目光一直盯在他的腰上
是那个婴儿被截断的位置。
顺子吞了吞口水,没敢再说话。
渐渐的,事情变得更加离奇。
顺子听见旁边一位叔公也说了一句相似的话
“看这大胖孙子真可爱。多好的媳妇,多好的孩子啊,怎么才能让我家那个儿子变成这样”
如果顺子没记错的话,那位叔公的儿子今年四十了,是个身强体壮的大高个。
如果大高个的身高砍半会是什么样子顺子开始幻想。
随即他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想什么呢他爹和叔公都只是说说而已,怎么可能真的去砍儿子。
不会真这么干的吧。
顺子越想越烦躁,越想越乱,惶然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揉搓起来。直到头发变成鸡窝,他心里也还是摸不着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