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陵摸了摸下颌,思忖着“但岭南也忒远,哪怕明天寄信,他们收到信赶来金陵,一来一回起码得小半年了。”
沈玉娇低下头“他们来不了的,只能日后若有闲暇,或是你愿陪我,去一趟。”
至于为何来不了,她没说。
但看她郁郁塌着的肩,谢无陵也明了。
岭南那是何地,本朝的犯官收容所嘛。
看来这小娘子的身份,与他先前所猜,也八九不离十。
“会的。”
不轻不重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沈玉娇以为是错觉。
再抬眼,就对上那双好似看谁都深情的桃花眼,虽含着浅笑,却又格外郑重“只要你想,生完孩子带你去。”
沈玉娇不知他是否在诓她,可这一刻,望着这双含笑眸光,心下莫名一阵发涩。
心涩,鼻尖也涩,她急忙偏过脸,闷声“多多谢。”
“行了,说这么老半天,梅花糕都要凉了。”
谢无陵拿过个牛皮纸包拆起“这玩意儿得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牛皮纸包里摆着四个整整齐齐的香甜糕点,白白糯糯做成梅花形状,面上
还撒着些碎果脯,散发着微微热气。
“尝尝。”
“嗯。”
沈玉娇拿起一个。
谢无陵看着她小口小口吃得斯文,真像兔子啃菘菜般,嘴角微翘,“本来还想买万记的烤鸭,整个金陵城就属他家鸭子烤得最香。不过今天去晚了,到的时候刚好打烊。看看明日得空不,得空就斩只回来我们金陵的烤鸭可是出了名的,你在别处可吃不到。”
沈玉娇吃糕点的动作微顿,而后抬眼望他“谢无陵,你别为我破费了”
这个家,应该没什么家底吧她想。
“给自个儿媳妇花钱,怎么能叫破费”
谢无陵看着她心疼钱的认真模样,手又有点痒痒,想揉揉她的脑袋了。
手背在身后,拢紧成拳,他道“你吃着吧,老子先把这些收进屋里去。”
暖橘色夕阳静静笼着这座简陋的青瓦小院,微风轻拂。
盯着那道进进出出的搬东西的身影看了会儿,沈玉娇又低头,看着手中剩下的半块梅花糕。
忽然想起之前陶婆婆的话“肚子吃饱啦,心就没那么空,不会难过了。”
所以是吃饱了的缘故么。
心里忽的好像没那么慌了。
吃过夕食,谢无陵收拾好碗筷,便挪了饭桌,在堂屋打起地铺。
“我虽没读过书,却也知晓一些成婚的规矩。在咱俩正式成亲之前,我就睡堂屋。”
谢无陵打铺盖的动作十分麻利,唰唰两下就摆好枕头被褥“得亏现下秋老虎,天气还热着。你若是冬日逃过来,那老子也顾不上那么多规矩,定是要和你挤一个被窝的。”
沈玉娇本来看他打地铺,心头还有些愧疚。
一听他这厚颜无耻的轻薄之言,那点愧疚立刻被羞恼冲淡,她偏过脸“你歇息,我回屋了。”
“沈玉娇。”
身后陡然传来男人清越的嗓音“除了这个名,你就没其他真话要与我说”
沈玉娇脚步一顿。
侧过脸,只见昏蒙蒙的灯光里,身形高大的男人盘腿坐在地上,那张俊俏的脸庞虽挂着笑,直直看来的黑眸却格外幽邃“我的情况,柳婶子应当都与你说清楚了。要有什么不清楚,你也尽可问我。那你呢,打算何时与我透个底细总不能都要成亲了,我还不知道自家媳妇是个怎么来历吧。”
沈玉娇抿唇,良久,才缓缓开口“往事无意义,你只需知,我名唤沈玉娇,今年十七,生于长安耕读人家,后嫁于洛阳富家子弟。因着涝灾,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日后,将会是你金陵谢无陵的妻。”
听到前头,谢无陵还沉眸思索。
听到最后一句,思绪一顿,而后薄唇翘起,一双狭眸也燃起灼灼光亮般“成,有你这句话,老子便不再问了”
管她从前是富家小姐,还是官家太太,反正从今往后,她沈玉娇就是他谢无陵的媳妇
儿天王老子来了也变不了。
“天黑了,你回屋歇着吧。
嗯。
沈玉娇朝他微微颔首,又替他将堂屋的门合上。
尽管他说了成亲前不会过来,但沈玉娇回到寝屋,还是从里将门栓上。
平安不久前才喂过一次羊奶,这会儿在床上睡得正
香。
沈玉娇轻手轻脚躺上床,撑着半边手臂,静静看着孩子安静的睡颜。
虽还瘦得跟棵豆芽菜似的,但许是得了饱食的缘故,尖瘦小脸也有了些红润气色,哭声都比从前响亮了些。相信再养些日子,也能变得如寻常婴孩般白白胖胖。
陶婆婆,陶大哥,翠兰姐,你们在天若有灵,也能放心了。
她心下轻轻道,又看了孩子一眼,才熄灯。
待在黑暗中躺下,手不禁抚上平坦的腹部。
哪怕过了一天一夜,她还有些恍惚不敢相信。
这有了个孩子呢。
真是做梦般,但它又的的确确、安安静静存在了三个月。
谢地
这个名,唉。
沈玉娇低低叹口气,若是裴瑕来取名,定不会这般随意
这念头一起,她懊恼地蹙起眉,如何又想起他。
如今裴氏宗妇已葬在邙山,她与他那大半载的夫妻情谊,也该如一捧黄土葬在过往,不宜再念。
可道理是道理,一旦想起那人,思绪就控制不住般,他在淮南战事可还顺利
他是否知晓家乡的涝灾,又是否知晓她逝世的消息
若知道了,他可会怀疑她的死因
又可会为她伤心
不过他那薄情寡欲、冷清冷心的性子,应当也不会由着自己沉溺妻丧太久吧,毕竟比起儿女情长,他还有许多大事要做呢。
一个妻没了,再续弦就是,多简单的事,王氏没准已经挑了好些人选。
种种思绪,纷杂凌乱挤在脑中,也不知想了多久,最后困意袭来,她眼皮沉重地睡了过去。
翌日,天高云阔,碧空万里。
谢无陵做了个背着媳妇下花轿的美梦,醒来时精神饱满,心情大好。
推开堂屋的门,刚要舒展手臂伸个懒腰,便见厨房门敞开着,正往外冒出一阵滚滚浓烟。
他眼皮一跳,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过去,嘴里骂骂咧咧“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偷到老子家”
待看清灶头前那个在浓烟里呛得不行的娇小身影,剩下的话陡然卡在嗓子眼。
“你在这做什么”他大步上前。
“我咳咳”
沈玉娇弯着腰,一边挥手扇开烟气,一边泪眼婆娑仰起脸“孩子饿醒了,我想给他热些羊奶,顺便做顿早饭。可这个火,不知为何咳咳就是烧不起来。”
她昨日在院里看看过他做夕食,他点柴烧火都特别简单,一下就把灶烧得旺旺的
。可她折腾了好半晌,干草烧了一把又一把,柴火就是烧不着,实在是费解。
“你塞这么多粗柴,又不送风,能烧着才有鬼”
谢无陵看着她雪白小脸沾着两抹黑灰,一双杏眸被烟呛得泪汪汪的,好气又好笑,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干草“去去去,厨房是你待的地方么。”
沈玉娇被他轰到门口,有些委屈,又有点无措,双手绞着握紧“我以为,很简单”
“烧柴这事看着简单,但也是有技巧的。”谢无陵拿起铁钳往灶眼里捅了捅,又瞥了眼她的脸“弄得和花猫似的,快去擦把脸。”
沈玉娇微怔,下意识想抬手抹脸,发现两只手也脏兮兮,又慢慢垂下“那这边”
“有老子在。”
沈玉娇抿了抿唇,而后朝他施施然行了个礼“多谢。”
直到门口那道身影翩然离开,谢无陵还在想,刚才她行的是什么礼
还怪好看的。
早饭很简单,蒸了个羊奶和鸡蛋羹,外加四个白面炊饼。
谢无陵本是打算一人两个,沈玉娇摇头,只拿了个炊饼,轻声道“我吃一个就够了,你赚钱养家不易,该多吃些。”
她嗓音轻软,语调又温雅,细细涓流般淌过心间,简直比吃了一大碗蜜糖水还要舒坦。
原来家里有个女人,是这种感觉
谢无陵嘴角微掀,也不与她客气,拿过炊饼塞嘴里,又将那碗鸡蛋羹都推到沈玉娇面前“你现在是双身子,得多吃些补补。赚钱养家不是你个小娘子要操心的,你乖乖在家歇着就行。”
沈玉娇本想推辞,但对上男人不容置喙的目光,只默默垂下眼“多谢。”
话音未落,额头就被敲了下。
不重,但很突然。
她捂着额,错愕望向面前的男人。
“以后说一句谢,就敲你一下。”
谢无陵大口嚼着炊饼,懒洋洋乜她“你是老子媳妇,又不是外头的客人,这么客气作甚”
沈玉娇噎了下,而后红着脸辩了句“这是礼数。礼记有言,夫礼者,自卑而尊人。虽负贩者,必有尊也”
“什么礼不礼的,老子没读过书,听不懂。”
谢无陵哼哼“老子烧个柴你说谢,老子给你吃个蛋羹你也谢,照这样,你一天岂不是要谢我八百遍。”
沈玉娇再次语塞。
谢无陵道“或许你
从前的夫家规矩多,但在老子这,怎么自在怎么来,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听到了么”
沈玉娇“”
沉默片刻,她点头“我尽量。”
“这还差不多,吃吧。”
一顿简单早饭吃完,谢无陵便出门办事,像前两天一样,照常将柳婶子叫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