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夫。”小七见他出神,又喊了喊他,心里犯嘀咕,巴巴问,“您认得这位小娘子啊。”
这俩可千万别是熟人,千万别,不然他们串一串,许大夫不就知道他拿人金叶子的事了,那他是不是要挨打呀,不行不行,小七晃了晃脑袋,等了一会儿,等不来许兼的回答。
他悄悄抬头,觑许兼一眼。
许兼认真把字条卷起来放在袖中,指节叩住一侧石墩的沿角,借力从药草堆里站起来,他走路很慢,麻布织成的袖筒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晃荡,在小院西南角落,年久失修的院墙上爬满青绿的地锦,挂满绿叶的藤蔓一路垂到青灰褪色的水缸上。
许兼在水缸前停下,把爬进来的叶子拨开,往缸边木盆里舀了一盆清水,将双手浸进去,认认真真洗净手上的泥土。
青年的手骨节修长,清瘦好看,阳光照下来,水波清澈,依稀可以看清手背上几条青蓝色的血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右手腕上几条细细密密、横贯东西的粗浅划痕,这样的伤痕很像是拿碎瓷片反复割腕留下的,又或许出自短刀。
许兼将手濯洗干净,对着盆中水面整理仪容衣裳,待准备完全,将右侧袖筒往下拉拉,盖住腕上的伤痕。
小七跑上来,有点心虚,说“许大夫,您去看那位小娘子啊。”
“嗯,”许兼拿一块干净的麻布把手擦干净,他察觉到小七的心虚,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但也没有开口问,道,“带路。”
闻青轻待在医馆中,正认真思忖怎么才能让许兼留下她,一番说辞在心中反复斟酌删改,握着茶杯的手都紧张得微微冒汗。
此时,有人掀开帘子出来。
闻青轻扭过头去,正见到许兼一身布衣从里面出来,满身的清苦气。
“许神医咳”闻青轻下意识开口,却忘了口中还含着白水,小月城多风沙,即使是烧开的水,也略带着一些杂质,闻青轻一时被呛住,喉咙又涩又呛,情不自禁弯腰咳嗽两声,胸腔起伏,手指紧紧叩住桌案。
有人近前来轻轻拍拍她的背,闻青轻气顺了一点。
许兼问“怎么了。”
紧张。
此刻坐在许兼面前的,是一只相当要面子的小漂亮,她此来做了万全的准备,绝对不能让目标知道她的心虚紧张,闻青轻吞了口唾沫,她还记得装可怜让许兼怜悯自己的计划,对上许兼清淡的眉眼,声音软软的,装可怜道“我我生病了。”
许兼的神色有点奇怪。
人一紧张就容易出错。
闻青轻清醒一些,终于意识到这里是医馆,许兼是大夫,自己的理由找得很不恰当,闻青轻垂下眼睫,有点绝望,她起身想要补救,许兼的手先一步按上她的肩,他的语气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闻小娘子,请坐吧。”
许兼亦在她对面坐下,微微垂首,抬指按上她的脉搏,闻青轻也低头,掩下惴惴的情绪,认真看着
。
闻青轻忽然想起一段往事,她小时候活泼好动,喜欢到处乱跑,阿兄不喜欢,看到她乱跑就要把她抓起来拘在怀里,他自己在看书,沉浸时就会忘记她,闻青轻生气,就靠在阿兄怀里抓着他的手来回掰扯。
阿兄发现了,就会捏捏她的后颈把她丢开,简而言之有点凶,但他的手真得很好看,少年的手修长漂亮,摸起来凉凉的,像浸润在水中的白玉。
许大夫的手也很好看,甚至让她觉得熟悉,细看却有点粗糙。
他常年开方抓药,指腹多茧,一双手苍白且嶙峋,手上有许多细细密密的伤痕,看着有些可怜。
闻青轻不知道为什么,却知道不能随意打听人家的私事,只好收了探寻的心思,任由思绪翻飞很久,暗戳戳道“我阿兄的手也很好看的。”
许兼的神色略有一丝怔然,收回手拢在袖中。
闻青轻刚刚咳嗽,现在眼尾还泛着绯色,她揉了揉眼睛,见许兼收回手,显见得切脉已经有结果了,内心戚戚然,鼓起勇气问“我生病了吗。”
许兼垂眸,“嗯。”
太好了
闻青轻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病,一时有点好奇。
许兼给她开方。
闻青轻接过药方一看。
他开的蜂蜜,让她泡水喝,但不要喝太多,因为会蛀牙。
他根本就是在哄小孩子吧。
闻青轻心里嘟囔,一时也不敢说话。
此时,正有一位病人踏进医馆。
许兼请来者坐下,闻青轻很有眼色地站起来。
许兼为来人切脉看诊时,她就在一侧乖乖站着,顺便抢了小七的活,帮许兼端茶倒水,润笔磨墨,非常懂事,非常殷勤。小七双手空空站在一侧,砸了砸嘴。
待许兼送走客人,闻青轻仍旧守在医馆之中。
许兼知道她此来的目的,没有说什么。
“许神医,”闻青轻上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斟酌语气,道,“轻轻在
扬州时,便久闻许神医妙手回春,仁心仁术,心中仰慕多时了。”
许兼听见她恭维的话,罕见地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真好看。
闻青轻晃了下神,这种感觉她曾经好像也有过,但记不得了,闻青轻于是将这件事搁到一边,继续道“闻说神医欲收学徒传道授业、侍奉左右,我识字,也读过几本医术,我想试一试,但求神医垂怜。”
许兼说“这很辛苦,只恐会委屈你。”
“我不怕辛苦。”闻青轻听出他松动的语气,连忙道,她对上许兼的目光,生怕他拒绝,简直想把自己的心剖给他看,重复道,“我不怕辛苦的。”
不就是在医馆当学徒,这有什么的。
许兼道“那你留下吧。”
闻青轻彻底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就回想起了昔日答应师父读书,答应太子殿下学剑的痛苦回
忆。
事实证明,人永远可以无数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在许兼答应的第七天,闻青轻开始谴责七天前的自己,她或许该换个方法徐徐图之。
这几日,闻青轻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去医馆备药,整理药方;白天随着许兼一起出门看诊;空闲的时候,还要读医术、背方、认识草药。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或许不是来请人治病的,她就是来学医的。
悲。
她已经开始做梦,梦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了神医,治好了太子殿下的病,一觉醒来,被现实打败,她现在连药方都背不全,还是要靠许兼。
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她自认与许兼熟悉了许多,但许兼一直没有答应她。
闻青轻久违地感到挫败。
许神医,他真得很难相处,和太子殿下一样难相处。
闻青轻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许兼就像朦胧而飘渺的山雾,有时候,你以为自己能触碰到他了,但握住的只有风。
这一日正午,天阴阴的,雨水压抑在云层里,只等一声闷雷便会瓢泼而落,浇湿这片风沙覆盖的黄土地。
这时馆中没有病人,闻青轻坐着翻看一本手札,手札是许兼给她的,写的是他从医许多年遇到的各种病、开过的各种方子,一月之期渐近,昨日崔谅给她寄信,说将到小月城,请她准备准备返程,许兼仍旧不松口,闻青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翻他的手札缓解焦虑。
这会儿正是用膳的时候,或许不该称之为用膳,只是填饱肚子,午食是一块干饼和一碗菜汤。
菜汤不见油腥,就是拿清水把野菜煮一煮,因为这里是医馆,许兼是个大夫,他还会往里面加点草药,这种汤固然很健康,但十分简陋;干饼黑黑的,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看着不好看,闻青轻不喜欢。